場長的姻緣有了波瀾。瘋女人在知道場長是“反革命”之後,前來請求場長收留她一起過日子,“肥豬碰門你不要以為是狗撓的啊,我的場長。”劉甲台的這句話,莫言也聽過,當時有媒人來給他和妻子做媒,也是這麼說的。隻是,場長的羅曼史還是以傷心結局,瘋女人在得知場長因為幫助她而被劃為“反革命”的時候,抱著孩子跳海了,孩子活了,她死了。
故事總要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因由,才能被順利推向高潮,這個事件就是“哄搶麥子”事件。場長為了這麥子,勤勞墾殖,到了豐收的時候,天要下冰雹,可是指導員不聽勸,堅持沒空不收割,饑餓的百姓來到麥田裏偷麥子——
“場長,這天篤定要壞,解放軍沒空收割,我們老百姓幫忙,不能眼看著到手的糧食糟蹋掉……”
場長看著惡劣的天氣,說:
“鄉親們,你們快回村去叫人,就說,解放軍的麥子不要了,誰割了歸誰,越快越好。就說是解放軍的場長說的,快,快啊!”
這當然給場長帶來了“牢獄之災”,在故事的背後,是複雜的人性與命運交織,場長、劉甲台、“我”,去坐牢的坐牢,複員的複員,而那些善於溜須拍馬、一切看形勢的人卻走向了輝煌的人生。但總有是非善惡,順利提幹的郝青林像是一個勤務兵一樣送“我”離開,囑咐我不要把農場的事情說出去,“我”終究還是那個傻子,隻是,好一個傻子。
4
《蒼蠅·門牙》發表於1986年6月的《解放軍文藝》,小說看來就是部隊生活,此處麵朝大海,緊鄰沙灘。
小說的主角自然是那個不靠譜的班長,帶著戰士偷西瓜就偷西瓜吧,被人抓住還說是在抓“反革命”,讓老貧農王大爺不知所措,連聲道歉。小管戰士自然沒有那麼過硬的心裏素質,槍走了火,竟然還以為打死了班長,鬧了幾多笑話。班長的心裏素質那不是一般地過硬,他說:
“老王同誌,你知道嗎?不久前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武裝暴動,哎,你是黨員嗎?是就好,無事不可對黨言嘛!國內的階級敵人一活動,國際上的帝修反遙相呼應,據可靠情報,台灣蔣匪幫近日內可能派遣特務在我沿海登陸,聽到適才那聲槍響,我們趕快到海邊來偵察,我們從西瓜地裏爬行,是為了縮小目標,誰知被您這一陣吼——”(莫言:《蒼蠅·門牙》,《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話音剛落,就看到了老王那張局促不安的臉……
離開瓜棚後,小管說:“到底沒吃上瓜。”而班長說:“什麼?你別多說話,待會兒撐死你個兔崽子。”果然,沒多久,老王就說:“班長,您瞧我這個糊塗勁兒!忘了摘瓜慰勞解放軍啦!”
最荒誕的不是這些,而是所謂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動員會”,會上,團長自然發言,講話的內容是:
“我當兵三十年,轉了七個團九個連——我可是從戰士、副班長、班長、排長、連長一步步升上來的,五十三歲熬成四十三團團長,不是容易的,所以你們盡管是上級領導機關的兵,我還是不怕犯上作亂地說——軍人見了千千萬萬,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單位這種兵。你們一個小戰士到了我們團部裏就像到了你們家裏一樣,自己動手倒水喝,在我們冬青樹後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來散步,發現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點鍾,堅決認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頭天晚上你們開車到我們團部看電影——還有你們的車!那是人開的嗎?進了我們團部跑得比野兔子還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們‘七九一’的人拉的,我們四十三團的戰士沒有那麼粗的肛門!(我們一齊大笑,我真喜歡徐團長這個老頭,他跟我是一個縣的)笑什麼,親愛的同誌們!你們‘七九一’直屬北京,架大氣粗,肛門才粗。當前全國全軍形勢大好,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麼!你們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們團裏去蹲屎橛子,像話不像話!還有,你們的群眾紀律問題……”
總之,動員會就是以蒼蠅為首的“髒、亂、差”批鬥會,會議開始的詼諧,結束的更荒誕——批判蒼蠅、吃西瓜,莫言著意想展現的是那個時代政治的慌亂和荒誕。
小說的第二部分“門牙”則又是班長那兩顆大門牙的特寫,說的就是班長帶著一幫戰士去鬧地主的洞房。莫言曾說自己不喜歡那個軍營,因為事情多半是離譜的,沒有一點軍營樣,但現在看來,正是這種失望成就了他軍旅小說的傳奇色彩,我們眼裏的部隊都是幹淨整潔的,偶然看到部隊的另一個側麵,並不是忙著指責,而是覺得果然萬物都有他各種側麵,並不一定全是好的,也不一定全是壞的,這就是生命的豐滿,所以,莫言在回憶這段生活的時候,想起班長的門牙,也會會心一笑吧。
班長並不是一個壞人,他其實是一個有趣又有些小毛病的人。像是前幾年電視劇《亮劍》中的李雲龍,有那麼點邪性,但是個好人,說不定還是個英雄。班長肖萬藝在大幹部“天津市革命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兒子”來了沒多久的時候,就跟人家打了一架,那個兒子自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偷雞吃,他呢?也不應該,怎麼能把人扔進臭水坑裏呢。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班長沒有就此消停,而是帶著一幫戰士去鬧地主富農家的洞房,進去之前還有個孩子衝他們說真話來著:
“解放軍!別進去,他家是富農,他媳婦家是地主!”
可班長卻命令“我”:
“小管,去把那個噴糞的小兔崽抓住,騸了他的蛋子!”
看著人家媳婦漂亮,竟然說: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個模樣,騾子,你真是好福氣!……哎,你家還有姐姐妹妹嗎?介紹個給我。”
得得,還讓新娘給介紹對象哩。可仔細想想就覺得這個班長不一般,記得在《黑沙灘》裏,場長想法設法也要拒絕地主的女人,仿佛被挨上身就萬劫不複,而這個班長呢,沒有半點歧視,反倒還上趕著想娶呢。這在那個年代是絕對的難得,新娘也用感激的眼淚把糖分給眾人。
訓練投手榴彈的時候,班長讓士兵們以蘋果園為對象,蘋果被碰下來,就讓戰士們去撿蘋果,班長接過手榴彈和蘋果,把手榴彈扔在地上,把蘋果舉起來,對我們說:“看到了吧?勝利果實!”他把蘋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著,嗚嗚嚕嚕地說:
“開始吧,一個挨一個投,自己投完自己撿。”
就這樣,戰士們一邊投彈一邊撿蘋果吃。可是小管卻一直不得要領:
“我的愛情的運動多麼像我投出的手榴彈的運動。我不想得到一時的口腹之樂,我隻想讓我的心棲息在你的濃密的樹冠裏,得到你的溫暖和庇護,我的心為你跳動。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肉體埋在你的蔭下。”
就這樣,蘋果始終像姑娘一樣遠離他。小說結尾,班長的兩顆門牙被“我”的手榴彈彈片震了下來,班長還迷迷糊糊地拿著門牙說,這是什麼東西。小說有很多幽默的元素,故事當中還不時有些倒黴的配角兒出現,比如主任的老婆機關槍似的吵嚷著:
“老頭子不是我的毛病一定是你的毛病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咱養幾個孩子爭爭氣……”
諸如此類,其實,都在體現部隊生活中普通人,他們大多是善良的,但絕對不完美,如此而已。
戰爭的意義
《戰友重逢》與“對越自衛反擊戰”有關,小說裏沒寫什麼戰爭,越南“全民皆兵”之類的說法,是看不到的,莫言總是在戰爭的側麵寫戰爭,這是寫戰爭的潮流,也有他沒親曆過戰爭的因素,沒身臨其境,就不好多說,多寫多錯,倒不如隔岸觀火。但要上戰場的心情是體會過的,軍人們那時候都滿懷一腔熱血,都希望能上陣殺敵,所謂“當和平兵沒意思,終於撈到了機會”。軍人們作為戰鬥英雄也好,參戰後的老兵也好,對這些人的記憶,莫言也是有的,高密東北鄉不缺少這樣的人,所以在《戰友重逢》和《斷手》中,甚至在討論《豐乳肥臀》中的啞巴孫不言的時候,都在關照這些人的生活。
1
《戰友重逢》是發表在1992年6月《長城》上的中篇小說,這部小說重逢的不是人而是鬼魂。1992年,是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後的二十多年後,現在看來,還曆曆在目。小說的敘述者也是一批從越南戰爭死去的戰友,他們來數說前塵往事,這頗有點像方方的成名作《風景》,《風景》中說的是下層生活,文中的二哥也會感歎死和活其實沒有什麼分別,對於生存意識的思考成就了死去的嬰兒,這個男嬰以鬼魂的身份獲得了全知的視角,他可以說任何人。小說的前半段你會誤以為是兩個人重逢,隨後,你根據“在一九七九年二月自衛還擊戰中犧牲了的錢英豪”還有細軟的枝條竟然可以承受他沉重的身體,推斷出錢英豪應該是個鬼魂,但“我”
呢?你還不能確定,但慢慢的你就確定了,這也是一個鬼魂。
以鬼魂作為視角來敘述故事,多半可以從方方在小說中引用的話作為解釋,她引用了一句波德萊爾的話: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後麵,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
可見隻有真的在黑暗之中,或者說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才方便來數說戰爭帶來的過往,才可以用鮮血品評。
故事開始得不見悲傷,兩個老戰友相逢,這是“一起扛過槍”的鐵一般的友誼,興奮得很。同時很詭異,因為發大水,“我”不得不到樹上和錢英豪攀談,而不能渡河回家。隨後更是一連串的奇特,比如團長生前是個營長,死後提拔了。比如,錢英豪死後被追認為共產黨員,還當上了指導員。這埋葬一千二百零七個戰士的墓,就是戰士們一個一個的宿舍,而這一個新編成的團,也是有人每天巡視的,還有愛好文藝的戰士,抓螢火蟲通宵達旦地寫作,也不時有個別戰士哭泣。
第一段故事從華中光的閉門哭泣開始的。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哭泣,但是前去勸解二排長薑寶珠用自己的親身經曆來勸解他。主要是寶珠當兵後,年幼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都靠妻子一個人照顧,白天妻子下地幹活,母親就要照料孩子,父親一把年紀還要做活貼補家用,家裏窮,天氣冷了,孩子都沒有衣服穿。妻子忙碌一天,回到家要先喂過孩子,然後才吃點冷地瓜,太辛苦了。原本一家人認為他很快就會複員回家,但沒想到死在了戰場上,如此一來,即便有一點補貼也不夠一家人生活。後來才知道,華中光的哭泣是因為看到了中越兩國要恢複正常邦交,讓他懷疑自己的犧牲。
第二段故事來自於“我”(趙金)和錢英豪在部隊的一段羅曼史。我們和很多新兵都愛上了報幕員牛麗芳,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們表演了節目“吃豆”,由此在化妝室跟牛麗芳有了進一步接觸,但很快就沒了交集。後來,趙金才知道,原來錢英豪不但抱過她,還親過她,當年,錢英豪和牛麗芳在醫院小院裏的親熱,火熱的場麵讓莫言寫的很“尤利西斯”,幾乎沒怎麼用標點,直接來表現感情的火熱和迅速爆發。
第三段故事是講兩個人釣魚,隨後見到了為給媳婦治病來釣鱉的郭金庫,幾個人喝了一番酒,發了一番牢騷。細細看來,都是戰友們不同的經曆,卻在戰後的淒慘生活上殊途同歸。首先是郭金庫的故事,做著一份雜差——武裝部機械保管員,“窮得隻剩下一根鳥”,管理著“像生養過十個孩子的娘兒們一樣,鬆口了,子彈一出膛就翻了跟頭”的破玩意兒。家有惡妻,沒事就吵嚷著要跟他離婚,還有就是連食堂送飯的小弟都敢欺負他,誰讓他經常賒賬呢!好不容易逮到了趙金,於是要了一大桌菜:
“豬肝一盤,豬肚一盤,豬心一盤,豬耳朵一盤,統統涼拌,少加醬油,多加大蒜。炸魚一盤,煎蝦一盤,芫荽炒牛肉一盤,芹芽炒肉絲一盤,凍豆腐烏子湯一大海碗,外帶三鮮水餃一斤。多包上點餡子別糊弄人還要一把蒜瓣兩斤地雷酒。你記下別忘了。今天不賒,吃完喝完就算賬。你知道他是誰?老戰友,我們倆在槍林彈雨裏並肩作過戰!你小心點,菜要足量,酒別攙水,糊弄解放軍傷天害理瞎隻眼!當心我一怒之下把你的飯店平了!好啦,吩咐手下快點辦,軍人作風就是快刀斬亂麻不許磨磨蹭蹭!”
郭金庫大吃一頓之後,終於酒後吐真言般地說:
“我不喝了,我沒有臉皮喝酒。趙金,今日是我不對,我不該敲你的竹杠。說實話你掙這幾個錢也不容易,你家裏日子很艱難我知道,把酒帶回去讓你家大爺喝吧。”
幾個人聊到平度縣的李立剛,十年內為犧牲的戰友家寄去了兩千多元,自己節衣縮食;聊到魏大寶,失手傷了人,因為參戰軍人所以輕判了十二年,老婆隨後改嫁了;聊到張思國拒絕組織給的“滾雷英雄”稱號,在家務農,至今沒結婚,小說快結尾了,才說有個寡婦嫁給他,帶著個兒子。而錢英豪呢?為何可以在岸邊看到他呢?因為他父親做了奇怪的夢,千裏迢迢把兒子的屍骨挖了回來,埋在河邊。可見,在戰爭過後,每個人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祭奠戰爭帶來的傷痛,隻是,有人被國家贍養的很好,也有人什麼也沒有,隻能因為戰爭讓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故事就在“景德鎮的瓷器——一套一套的”的訴說中漸漸結束。有人追問錢英豪的死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在沒見到敵人的時候,因為羅二虎翹起的屁股被敵人掃射,這戰鬥英雄當得很窩囊,但畢竟是戰鬥英雄。隻是,戰爭的荒誕在於,錢英豪是個會表演滑稽戲,學什麼都很快的才子,但就因為那無情的子彈永遠地離開,可見,子彈是不管你有多少留在世上的價值,也不會管可不可惜,戰爭從來都是毀滅一切,莫言隻能用如此調侃的方式開始故事,到後來也是滿目瘡痍。隻是,錢英豪至死都記得把生前欠趙金的錢還上,你不免覺得,縱使戰爭中喪失了人性,戰爭結束後,恢複人性的個體可以遺忘戰爭,沒有恨意地生活下去,實在難得。因為有太多人,怎麼也回不去了。小說結尾,你突然發現,“我”(趙金)、郭金庫、錢英豪都是一縷魂,因為張思國帶著兒子從樹下經過的時候,馬燈揚起來,什麼也沒有,隻有敏感的孩子隱約覺得“樹上好像有人”。
2
《斷手》發表於1986年,《北京文學》的第3期,同年,《新華文摘》進行了轉載。小說很短,故事也很簡單,戰爭後,傷殘了的蘇社回到家鄉,就對曾經的愛人小媞多番挑逗,小媞也把眾人的議論說出來:
“人家說你是個牛皮匠,說你連前線都沒上。……人家說你用手榴彈砸核桃,砸響了,把手炸掉了。……人家說你隻得了一塊三等的小功勞牌子,那一塊是個紀念章。”
小媞的爹還說:
“你擎著隻斷手,吃了東家吃西家,回家兩個月了,連地也不下,像個兵痞子”。
他多少有些招人討厭,總是一副痞氣,或者是一種怨氣,比如他說:
“電影,電影全是演屁,光壞人死,不死好人,打仗可不一樣,我們一連人隻剩下七個,還是缺胳膊少腿,打仗,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
比如在路上看到一個“賣櫻桃”的老人,問了價,就是不買,一個接一個往嘴裏填,老頭生氣了,硬要他給錢,他生了氣說:
“你想動打的嗎?老頭,我告訴你,動打的你可不是個,越南特工隊都是練過飛簷走壁的,照樣躺在我的槍口下。”
還說自己是戰鬥英雄:“老子在前方為你們賣命,身上鑽了這多窟窿,吃幾個破爛櫻桃還要錢”。
可隨後就有意思了,老人撩起自己的衣服,挽起褲腿來,把一條假腿從膝蓋上摘下來,吼一聲:
“小子,老子在朝鮮吃雪時,你還在你爹腿肚子裏轉筋呢!”
看起來解氣,實際上多少有些令人感慨,因為曾經的戰鬥英雄和現在的戰鬥英雄,都沒有被妥善安置,他們流過的鮮血造就了日後被遺忘的苦難。
小說中自然也有愛情。蘇社本是鍾情於小媞的,小媞不信閑言閑語,但是家人也不同意,況且,小媞對於蘇社的愛戀,總是帶著害怕和躲閃,她說:“……沒有手……也得拿開……求求你……”
而蘇社反倒覺得沒什麼,說:
“動動你怎麼啦?封建腦瓜子,你到城裏去看看。……人都會裝正經,打起仗來,什麼羞不羞的,在醫院裏,女護士給我係腰帶,有個粉紅臉兒叫小曹的,是地委書記的女兒呢,人家那個大方勁,哪像你。”
在跟賣櫻桃老頭吵架的過程中,她悄悄的走開了,女孩子畢竟臉皮薄。蘇社後來遇上了同樣是殘疾人,還帶著小女兒的大嫂留嫚,麵對客氣有禮又善良的留嫚,蘇社漸漸敞開心扉,說起了真心話。
比如留嫚說:
“我早就知道你回來了。你回來全村都高興,都請你吃飯,你這個窮姐姐不敢去湊熱鬧,也實在沒有什麼能拿上桌的東西給你吃。”
他說:
“我真不好意思,鄉親們尊重錯了人。”
留嫚說:
“兄弟,該成親了吧?”
他說:
“瘸爪子,沒人要嫁給我。”
留嫚說:
“你這個瘸爪子跟我這個瘸爪子可是不一樣,……你是光榮的瘸爪子,會有人嫁給你的。”
初次重逢,他拒絕了留嫚關於“家去坐坐”的邀約。轉眼,就去了小媞家坐坐。小媞的父親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吃飯的時候是“一盤喧騰騰的饅頭,一碗醬醃帶魚,一碟黃醬,一把嫩蔥”,小媞娘邀請蘇社一起進餐,小媞爹說:
“你大侄子早在縣裏吃飽了大魚大肉,用得著你孝敬!”
蘇社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很快,他就有接受現實,他少了一隻手,的確幹不了什麼活,連在井裏挑一桶水都是困難,在留嫚麵前,他再一次正視了自己“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在留嫚那裏,他和留嫚的小女兒樂樂說話,他承認:
“……沒有,樂樂,叔叔連一個鬼子也沒打死。”
可樂樂說:
“娘說你打死二百個鬼子。”
足見,留嫚是用真心在維護一個男人殘存的尊嚴,小說結尾:
“兩人兩隻手,一會兒就采滿了筐。從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徹了。人在樹下晃動著,好似笨拙的大鳥。”
或者,讓每個經曆過戰爭傷痛的人都找到生命最後的歸宿,就是小說所要探討的事情。
(二)城市小說
莫言跟城市相關的小說,最典型的是《十三步》、《酒國》、《紅樹林》,而《生死疲勞》和《蛙》裏都有城市生活,中短篇小說裏也有城市生活。莫言透漏:
“北京人太多了,城市太喧囂了,我現在就盼著退休,該葉落歸根,高密老家挺好的,親人都在這裏,我的書房也比北京的書房安靜。”(《大腕的書房》,《東西南北》2013年第3期。)
可見,莫言逃離過鄉村多年,如今也想落葉歸根了。
《十三步》之困於籠中
《十三步》,於198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作為1988年《文學四季》的冬之卷,也仿佛在寂靜的冬天放入了一個新鮮的嚐試,首先,實在很難讀。結構是什麼,人稱就是視角,視角就是結構,莫言在《十三步》中將現代漢語裏所有的人稱都用了一遍,你我他,你們我們他們,還有它們。這樣多的人稱雜糅在一起,自然很淩亂,莫言說,他在看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時候,覺得《我的名字叫紅》和《十三步》的結構很像。1993年,《十三步》在法國出版,翻譯者是法國人林雅翎,這本書很難翻譯,所以就常常請教莫言,有個法國巴黎大學的博士生說她用五種顏色的筆做記號才把這本書看懂。莫言說,自己恐怕用六種顏色的筆做記號也讀不懂。(據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37頁。)可莫言又有解釋:《十三步》是一個城市題材,又是一個社會問題小說,隻不過,最後的落腳點是為教師鳴不平。但是,第一次讀《十三步》,讀不出“教師鳴不平”來,三遍了,也沒有,隻是淩亂、性、交織。莫言說,寫這小說的初衷是哥哥當老師的低收入、低地位。後來想想多半因為故事本身的淩亂,因為人稱太多,不容易讀懂,無論體會何種作品的社會性,都是從讀懂作品的基礎上,讀不懂,自然覺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