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饑餓(1 / 3)

(一)饑餓的荒唐

莫言常說,饑餓和孤獨是他創作的源泉。莫言的童年有著徹骨的饑餓。饑餓的高密東北鄉給了他生命也給了他透明的肚子,莫言說:

“我們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著肚皮,可以看到裏邊的腸子在蠢蠢欲動。我們的脖子細長,似乎扛不住我們沉重的頭顱。”(葉開:《莫言評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他所生長的六十年代,是滿目饑餓的年代,土地之所以在莫言那裏有著最親切的滋味,恐怕也因為走過了六十年代的人都有一個無法饜足的胃,以至於對於土地給予的果實分外珍惜,甚至頂禮膜拜。

饑餓年代

饑餓年代,因為可吃的東西少,甚至到了人吃人的程度,怎麼會不饞呢?所謂的食、色性也,莫言說,二十歲之前,估計很少有人想到性,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吃飽。那個年代,很少有孩子出生,男男女女餓得都失去了性能力。除了個別有權利的人,像《豐乳肥臀》中的食堂主管,還有糧食和能力去誘奸大姑娘。

1

1955年,莫言出生的時候,是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老人們回憶,是能吃飽的年代。1958年,就大躍進了,開始了漫長的挨餓年代。莫言說,那時候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排隊領飯,領到的糧食很少,一般就是米少菜多的稀粥,幹糧就是稀罕物兒。鄰居家的男孩不小心把一罐粥掉在地上,他娘就打他,邊打邊哭,說他這個敗家東西!男孩很聰明,說,娘,別打了,快喝粥吧,再不喝,這點也沒有了。他忍著疼趴在地上舔地上的粥吃,還喊娘一起吃,說吃一點、賺一點。他娘覺得有理,就一起過來趴著喝粥。大家自然誇那男孩聰明。莫言說:

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年的男孩,現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蟲致富。養蠍子,養知了猴,養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練貴人們吃棉鈴蟲。(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頁。)

當公共食堂沒有吃食的時候,就是最黑暗的日子了。飯沒有,家裏的鍋早去大煉了鋼鐵,村裏人就用瓦罐煮野菜,可是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了。莫言家還好一些,因為他曾經在廢鐵堆裏撿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因為貪玩,就戴著,玩煩了,隨手扔在了家裏的旮旯裏,這可是精鋼製造,傳熱快、又堅硬,不怕碰、不怕燒,是一件做飯的好寶貝,母親就是用這個鋼盔來喂飽這一幫兄弟姐妹的。可惜,後來,連野菜也沒有了,樹皮、草根、房簷上的草,通通沒有了。

1960年,饑餓會慘怖到什麼程度呢?麵對餓死的親人,一開始還報喪,支撐著埋葬,後來已經無淚可流;紅著眼睛的狗在野外等著下葬的屍體,人一走開就扒墳啃食;傳說村裏的馬四割死去老婆的肉吃,不久也斃命;南窪的白土據說可以吃,挖來吃了排泄不出,又死了大批人。莫言說,《狂人日記》裏的吃人到了現實生活中根本不算什麼,傳言賣狗肉凍的駢指啞巴,也把人肉加入自己的狗肉當中,當人們不知道的時候,一致認為味道好極了,知道了之後,就開始長時間的嘔吐。

啞巴的工作是很多人羨慕的,但沒有人敢去染指這項“資本主義”事情,因為啞巴“根紅苗正”,加上身體殘疾,即使不勞動,公社照樣要給糧他,人家自食其力,還給廣大勞動人民提供蛋白質,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當然就隻有啞巴可以做這個掙錢的買賣。有人在他的狗肉凍裏吃到一整個完整的腳指甲蓋,隨即報告了政府,啞巴就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了。這件事不好說真假,如果真有此事,也情有可原,因為那時候,人沒有飯吃,就不可能養狗,狗離家出走以後,就顯露出它作為禽獸的本性,一個個像狼一樣,吃了死人之後,紅了眼睛,人被餓的前胸貼後背,哪還有打狗的力氣,除了個別幹部手裏有槍,但他們的槍是用來打鳥的,他們才不會吃“吃了人”的狗,所以人要是衝上去跟狗搏鬥,無異於給狗送吃食。啞巴又不傻,自然不會去拚了性命打狗,從路邊的餓殍上割點肉下來,反而容易一些。

不久,有人就出來辟謠,啞巴沒賣人肉,也沒被抓,莫言在河堤上遇上他,他還是一副凶相,挑著兩個瓦盆賣他的狗肉凍,許多人買他的狗肉凍下酒。啞巴的駢指也消失了,有人說是去醫院做了手術,有人說,是自己切下來放進了狗肉湯裏,人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惡心,但吃肉的人照吃不誤,仿佛還想把那根駢指吃出來呢。

這又讓我想起莫言的《靈藥》中,父親為給奶奶治病,偷偷到橋洞下挖出被武工隊處決的人的內髒,熬好藥給奶奶喝,結果,小孩子無意中說了實話,奶奶被活活嚇死。這頗有點模仿魯迅的《藥》,絕對不符合“仁”,但卻是愚昧和現實。

2

當饑餓深入骨髓,就是嚴格遵守適者生存規則的時候了。這些孩子們,身上沒多少肉,胳膊、腿沒有多少肉,像是四根小木棍兒,有個大得像水罐一樣的肚子,細長的脖子,仿佛挑不動沉重的頭顱。生活的貧困讓孩子沒有衣服穿,在寒冷的冬季也光著身子或者隻穿一件很破爛的單衣,孩童們也沒覺得冷得受不了,莫言稱這是“適者生存”留下來的優良品種。饑寒的孩童,依然在雪地裏歡騰,打雪仗,努力找東西吃。

這群饑餓的“小狗們”,在村子裏嗅來嗅去,鍛煉了非同一般的牙齒,樹葉吃完了,就吃樹皮,樹皮沒有了,就啃樹幹,簡直就是人類牙齒的大考驗。1961年春天,學校裏運來一批煤,莫言和同學們打起了學校裏那堆新運來的煤的主意,開始隻是一個生癆病的同學在咯咯細嚼,後來擴大到全班同學跟著越嚼越香,最後是餓的長出了胡子的俞姓女老師也跟著吃了,她的理智告訴她,煤是不能吃的,可她的饑餓也告訴她,煤真的越嚼越香。後來莫言一度不相信真有此事,想著是不是自己的童年記憶出了問題,於是就去問當年看門的王大爺,王大爺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同學們的屎裏都能拍打出煤餅。莫言的小說《鐵孩》中,“我們”香嚼著生鏽的鋼筋,鋼筋“鹹鹹的,酸酸的,腥腥的,有點像醃魚的味道”。(莫言:《鐵孩》,《莫言文集·與大師約會》,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頁。)

誠然,孩子們從世界上最倒黴的樹上磨煉了牙齒,有個小夥伴長大後當了電工,他的工具袋裏既沒有鉗子有沒有剪子、刀子,就是用牙咬,像鉛筆那樣粗的鋼絲,一咬就斷。《鐵孩》中吃著鐵鍋、鐵軌、甚至吃火車的孩子們,就是從這個電工的身上敷衍出來的。

3

1967年冬天,莫言十二歲,不會因為饑餓而死人,但是會因為物質匱乏而缺吃少穿。臨近春節,母親實在沒辦法,就決定把家裏的僅僅剩下的三顆白菜賣掉,這原本是母親答應留下來過年包餃子的,那時候過年要吃素餡兒的餃子,說是因為神不吃葷,其實,因為大家買不起肉,就算想買,也不好買。

《賣白菜》裏提到:

\"我們種了104棵白菜,賣了101棵,隻剩下這3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年的,說好了留著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這白菜還是被一個挑剔的老太太買走了,不知是不小心還是故意不認真,或者看不慣老太太扒白菜幫的行徑,多算了老太太一毛錢——

等我放了學回家後,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呆。那個蠟條簍子擺在她的身邊,三棵白菜都在簍子裏,那棵最小的因為被老太太剝去了幹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行眼淚就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莫言:《賣白菜》,《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27、332頁。)

吃不起可以不吃,但決不能失信於人。徐懷中說過,作家的語言是一種內分泌,我想莫言的內分泌就是建立在這些沉痛的傷痛上,母親教給這個孩子的道理,就是最好的人生經驗。

偷吃的往事

莫言是個沒出息的孩子,因為饑餓,他會偷也會搶。為了滿足這透明的肚子,莫言絞盡腦汁,屢次犯錯,他被母親罵沒有誌氣——

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誌氣,但隻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幹幹淨淨。……有時被捉住,有時捉不住。被捉住就挨頓揍,捉不住就如同打了一個大勝仗。(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3-154頁。)

事實上,勝仗有,敗仗也有,肯定丟人了,也人盡皆知。莫言開玩笑說,你現在去我家鄉,問莫言是誰?還會有人說,那個莫言還偷過我家兩顆大白菜呢。一百年後,沒有人記得偷過兩個大白菜的莫言,人們記得的是作家莫言。

莫言對於自己的戲謔,其實就是饑餓給他的命運。因為饑餓,他寫了無數作品。同樣因為饑餓,他注定有著荒唐的童年。偷吃是恥辱的,這就是人們為何念念不忘,偷吃對於孩童來說,又是常態,魯迅和小夥伴們,還偷豆子吃呢!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叫做“偷”,在物質富饒的年代,一個蘿卜,一個瓜,熱情淳樸的鄉下農人會說,送給你。

可惜,莫言生存的年代不但是物質匱乏的年代,還是政治熱情高漲的年代,所以,吃一根胡蘿卜的恥辱用一根野山參都難以洗清。

1

莫言形容為了吃所做的“窩囊事”,簡直“罄竹難書”。有的沒被發現,比如供銷社的叔叔送來一袋棉籽餅,莫言起夜的時候,就偷偷從缸裏拿一塊兒在被窩裏蒙著頭吃。有的隻是遭了疼,比如在街上伸手抓熟豬肉,被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又如一把摸住村幹部手裏的香瓜,被村幹部一腳踢倒,還將瓜砸在頭上.瞬間滿頭瓜汁;再如去偷拔紅蘿卜被抓住,不但要當著數百民工的麵,向毛主席的畫像請罪,還被父親毒打一頓。有的甚至威脅到生命,比如去鄰村偷吃西瓜,被看瓜人用火炮轟,嚇得挪不動腿,押送到學校去,一時間轟動全校;又如去偷生產隊裏的馬料吃,被保管員將腦袋按到漚料缸裏,差點嗆死;再如去生產隊的花生地裏偷扒剛種下的花生吃,沒成想那花生是用劇毒農藥浸泡過的,差點要了小命。

有一次,糧食保管員讓一群孩子們學狗叫,誰學得像,就給誰一塊豆餅。莫言也在這群孩子當中,大家都學得很像,保管員就把那豆餅扔了出去,孩子們瘋搶那塊豆餅,父親和爺爺看到了,都狠狠地批評了莫言,爺爺說:

“嘴巴就是一個過道,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草根樹皮,吃到肚子裏都一樣的,何必為了一塊豆餅而學狗叫呢?人應該有骨氣!”(莫言:《我的文學曆程》,《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67頁。)

莫言不能理解,當時的大腦是靠味覺思考的大腦,僅僅知道豆餅是難得的好味道,所以他在懵懂中喪失了尊嚴,絲毫沒有風度。人,在饑餓的時候,就要像狗一樣屈辱地活著。

比如《透明的紅蘿卜》裏饑餓的黑孩,《枯河》中被打死的小虎,就是他“關於吃”烙下的屈辱表白。黑孩還有菊子、小石匠來撫慰,《枯河》(莫言:《枯河》,《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中的小虎之死則是倫理與人性的災難,哥哥連續的踢打,口裏嚷著:

“砸死他算了,留著也是個禍害。本來今年我還有希望去當兵,這下全完了”。

沒打過他的母親戴著銅頂針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門子上,凶狠地罵:

“鱉蛋!你還哭?還挺冤?打死你也不解恨!”

父親打薄了的鞋底子與小虎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觸著,發出越來越響亮的聲音,悲哀地邊打邊說:

“打死你也不解恨!雜種。真是無冤無仇不結父子。”

至親的親人輪番毒打一個孩童,而且還不解恨,可見那段毒打的記憶著實深入到莫言的心中,以至於他書寫起來,分外生動流利,放大的隻是那小虎掉入冰窟窿而死的結局,至於挨打的過程,恐怕是自己實實在在經受過的,或者身挨,或者眼見。

2

在人都會餓死的年代,村裏的牲口當然逃不開死亡,生產隊就架起了大鍋準備煮肉,孩子們聞味兒而來,圍著鍋台轉,唱著:

罵一聲劉彪你好大的頭,

你爹十五你娘十六,

一輩子沒撈到飽飯吃,

唧唧喀嚓地啃了些牛羊骨頭。(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

大隊長手持大棒,像轟蒼蠅一樣把孩子們轟走,剛剛轟走,一轉眼,大家又嗅著肉香來了。趁著大隊長去上茅房,也顧不上燙,大家一哄而上,餓狼撲食一般,搶吃食。莫言二哥搶到一隻馬蹄子,像寶貝一樣捧回家。點火、燎毛開剁、進鍋,煮熟了就喝湯。那湯的味道實在美味極了,莫言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好的湯。

因為饑餓,偷吃的事件並不隻限於兒童,大概1961年,那年他6歲。村裏每人發兩斤豆餅過年,鄰居孫大爺一路吃一路走,竟把全家的豆餅吃完,遭到全家人的打罵:

“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

孫大爺躺在地上,任憑打罵,夜裏就死了,原因是豆餅吃得太多,多喝了水,活活給脹死了。離奇的是,死了的孫大爺竟然沒有得到家人的一滴眼淚,那年關的豆餅脹死了村裏的十七個人。這種豆餅撐死人的記憶被莫言寫在了《豐乳肥臀》中,喬其莎為了食物和食堂張麻子通奸,多分了豆餅,撐死了自己。想來,饑餓年代的胃腸沒有一絲脂肪,薄得像紙一樣,很容易就被脹破,大人們水腫,孩子們頂著水罐兒一樣的肚子,人人都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八碗野菜粥,還是那種“趙一曼”用過的粗瓷大碗。這次分豆餅,莫言說奶奶隻分給了杏核大的一塊兒——

“放在口裏,噘著,香甜無比,舍不得往下咽就沒有了,仿佛在口腔裏化掉了。”(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144頁。)

莫言說:

我的饞在村子裏是有名的,隻要家裏有點好吃的,無論藏在什麼地方,我總要變著法子偷點吃。有時吃著吃著就控製不住自己,索性將心一橫,不顧後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罵。(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