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托莫言給爺爺奶奶送飯菜,也被他偷吃了不少,這讓母親蒙受了爺爺奶奶不少冤屈。在小說《蛙》裏,“我”奉命給姑姑送吃食,被母親叮囑,不許偷吃。
父親招待為爺爺治病的貴客“大咬人”,用十斤紅薯幹換回了兩斤散裝的白酒,結果“大咬人”沒有來,爺爺在醫院醫好了。酒一直放在窗台上,莫言是這樣形容這瓶酒的——
“酒是用一個白色瓶子盛著的,瓶口堵著橡膠塞子,嚴密得進不去空氣。
我經常地觀察著那瓶中的透明液體,想象著那芳香的氣味。有時還把瓶子提起來,一手攥著瓶頸,一手拖著瓶底,發瘋般地搖晃,然後猛地停下來,觀賞那瓶中無數的紛紛搖搖的細小的珍珠般的泡沫。”(莫言:《我與酒》,《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115頁。)
每次猛烈搖晃之後,就會有一陣酒香襲來,莫言就忍不住偷喝,先是“抿一小口”然後是“狠狠地喝一大口”,微醺的感覺實在美妙,可是爺爺、爸爸要是發現酒少了,就會用嚴酷的家法來懲治他,他隻得用水缸裏的水來解決這個問題。就這樣一直沒被發現。很多年後,當討論這瓶酒的時候,莫言的二哥也嘿嘿地笑著,看來,那瓶酒不僅僅是莫言一個人偷喝,想來,那瓶酒到了後來是水呢,還是酒,很難說。
吃相凶惡
以後的日子裏,不是莫言因為麵露凶光的飯館老板變得尷尬,就是因為吃相凶惡被人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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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進北京的時候,莫言去吃了一趟冷麵館子。莫言描述這次經曆有些誇張,就是把一片肉給了一條狗,非但狗不領情,連老板也不領情,還差點打起來。仔細想來,莫言也許隻是把在北京的被歧視經曆放大,來表現一種不滿,北京人的野蠻和不講理在莫言這個外地人那裏顯得格外出挑。皇城根的人過的講究,仿佛跟著帝王住,不講究就丟了份兒,講究之中又帶著驕傲,仿佛隨著帝王生活不驕傲就不應當,所以久而久之,就養成了北京人獨有的講究和誇大其詞。簡言之,就是他們的東西就沒有不名貴的。
在外地人麵前,一條狗都是法國名種,價值十萬,吃食更是精細,要維他命、蛋白質做成的配方飼料,多一點、少一點都不行,而且這人說起話來像是“爆豆”
一樣,處處帶著“你丫一外地人,懂什麼”的輕蔑態度。跟這樣的北京人吵架其實很有意思,因為你明明知道這話有問題,明明知道他們囂張、他們顯擺,但你就是覺得有趣味,即便是想回擊也找不到突破口,或者還打心眼裏想聽聽,他們能說出什麼花來。莫言這次吵架的結局卻不盡如人意,因為那女人拍打著豐厚的屁股大叫“大頭、大頭,給這個小子放血!”(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7頁。)這次難得的下館子經曆讓莫言由衷地害怕,在連聲道歉中結束了吃飯,一溜煙跑回宿舍決定一次性買上“一百五十包”方便麵,以便不讓北京的售貨小姐心煩,也讓自己把罪一次受完。關於下館子的經曆,莫言在小說《藏寶圖》裏也寫到了,隻不過那次是吃餃子,莫言終究把誠惶誠恐和對於吃的膜拜發揮到了極致。
跟朋友吃飯,因為自己不爭氣的嘴,莫言也是相當泄氣。朋友請吃了一盤胡蘿卜絲、一盤粉絲,還有一盤像橡皮一樣難以嚼爛的肉。盡管如此,莫言還是心存感激,隻不過,當他得罪這個朋友時,朋友就惡狠狠地說:
“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前幾天,我去香格裏拉飯店買了美國加州醬小牛肉,去長城飯店買來西班牙產的胡蘿卜,去友誼商店用外彙券買了專供外國人的波羅的海魚子醬,還有高級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滿嘴流油,可是你一轉眼就忘記了。那些小牛肉還沒消化完吧?”(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頁。)
莫言隨後為自己吃過的食物追悔莫及,這哪是吃東西啊,分明是在吞咽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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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狀閃電》裏有一段關於喝酒的描寫,說的是“蟈蟈”:
在村子西頭的燒酒鋪裏,我學習著喝酒。每天晚上,那裏都聚了一幫子人,吆三喝四,呼五叫六,把酒蠱子咂得嗞嗞叫,把開裂的黑桌子拍得砰砰響,一副卷曲成花片模樣的紙牌在四個人手裏擎著,其餘的人努力抻出脖子,向著各自的方向看。……她嫵媚地一笑,小聲問我:喝酒?我說:不喝,我不會喝。她又笑了,說: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我說:我真不會。她轉身從櫃台上摸過一盒煙,用指頭挑開封條,在煙盒底下用中指彈一下,又彈一下,兩支煙一支高一支低地伸出了頭。她把煙送到我麵前,說:抽一支。我不會抽,我說。抽一支——我不會抽——你會不會吃飯——會——笨蛋,喝不會喝,抽不會抽,你活著幹什麼?念書念癡了。(莫言:《球狀閃電》,《莫言文集·歡樂》,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77-78頁。)
可見在風騷的羊角蓮掌櫃麵前,讀書人顯示了他的羞怯,這跟莫言因為麵對因饑餓而分外嘴饞的過往而顯露的尷尬與懊悔,如出一轍。
莫言在部隊的時候,軍令森嚴,自然沒喝多少酒。莫言有了好日子,再不用“偷”,而是有人上趕著勸。1986-1989年,正是莫言寫東西開始出了名堂的時候,所以一回到家鄉,就酒局不斷。山東人豪爽,別人勸自己酒,那是瞧得起你,於是絲毫不顧及身體,猛喝。即使有家人的勸阻,還是不頂用,幾杯酒下肚,定是不知道東西南北,還想到了“李白鬥酒詩百篇”、“人生難得幾回醉”,一類的話,於是不醉不歸。1988年,莫言跟縣裏的一幫哥們兒喝酒,一口氣喝了42杯白酒,外加十幾紮啤酒。第二天,參觀酒廠的時候,又喝了半瓢剛燒出來,沒有勾兌的熱酒,中午呢,跟一個記者又喝了十幾杯。當天下午,就被送到了縣醫院,又是打吊瓶,又是催吐,搶救了大半天,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身體,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看到酒就會想吐。90年代,胃病大發作,再也不敢喝酒了。年紀大一些,就把酒當做藥來喝,隨便泡上一點中藥,慢慢地小飲,這或者就是歲月給的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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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吃的喜愛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忍不住選擇遺忘,莫言對於吃總是有著好忘性,就是很快忘了吃給的恥辱,又在餐桌上大吃特吃起來。即使煤球爐子上有一口鍋,鍋裏是蝦米、粉絲、大白菜、肉,就是這樣簡單的吃食,莫言也忍不住餓狼撲食,一上桌,就奮不顧身。
怕被人說,莫言決定吃東西搶先付賬,還決定就像“朱自清寧肯餓死也不吃美國麵粉一樣”,再也不搶著吃東西了,可沒多久莫言被朋友們說“非把他那點錢吃回去不可”。莫言把委屈跟母親說,母親說:
“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氣,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兩大碗稀飯,然後再吃上兩個大饅頭,上了宴會,還能做出那副餓死鬼相嗎?”(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頁。)
要不怎麼說“薑是老的辣”呢?經過母親的教誨,果然大有改觀,卻被朋友們說還是本色一點好,“林黛玉也是要坐馬桶的”,母親又發了話,這是命,人命中該有什麼,就該承受什麼。莫言以前奇怪,為何一大家子人就他單單為了吃承受恥辱?母親寬慰他說,困難時期,自己也偷過生產隊的馬料,因為被人發現,吊起來打;有人討飯討到麻風病人家裏,還不是抓起麻風病人的半碗剩麵條吃了就走。況且,莫言眼見著胖起來了,這是在享福,何必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於是,莫言坦然了。比如吃海參,海參一上,就把一半放進自己碗裏,見有人嘀咕,他就把另一半放進自己碗裏,結果,大家說,莫言真可愛。
我想,吃與恥辱,不過是嘴巴在乞討的一種方式,在饑餓和自尊麵前,很少有人去選擇自尊,在習慣和時間麵前,也很少有人掩住本色。
吃的底線
莫言的小說裏的“吃”,有時候沒有底線。並不僅僅是人格、人性在饑餓麵前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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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五個饃饃》是關於財神張大田和金鬥之間的尊嚴喪失,一個是為了丟失饃饃而被搜身,一個為了錯怪好人而下跪認錯。即使他的小說書寫的並不是饑餓年代,也會有關於饑餓和食物的種種比喻,在短篇小說《棄嬰》中,這個世界並不是饑餓的世界,而是“計劃生育”下女嬰被屢屢拋棄的時代。他把葵花地裏的“我”比作蒸籠裏一隻肉味鮮美的鴨子,還寫到一個美麗少婦專門殺食青年男子,諸如股肉紅燒、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涼拌,為的是青春永駐。另外還寫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廚師易牙把親生兒子清蒸後獻給齊桓公品嚐。
最驚心動魄的恐怕是《酒國》,嬰孩宴是酒國市最聞名的美味,這個嬰孩不是真的嬰孩,而是廚師手裏最酷似的嬰孩的組合。莫言在描寫吃相的時候,你會真的發現一個嬰孩被細細咀嚼,你會不自覺的跟著嘔吐,但也會有閱讀的快感。比如對名菜“麒麟送子”這樣描述:
但那個調皮的小家夥、香氣撲鼻的小家夥、堅決站在他母親陣線上的小兒子,正坐在蓮花一樣形狀、蓮花一樣顏色的仙霧裏,對著我,對著我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滾滾的,肥美異常。手指上的紋路一圈圈陷進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個肉渦渦。他的甜蜜的笑聲在香氣裏繚繞。蓮花升騰,孩子隨之升騰。肚臍眼兒圓圓,天真童趣,像腮邊的酒渦……丁鉤兒射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迸到牆壁上,紅的紅,白的白,冒著熱氣,散著香氣,釋放著各種感情。紅燒嬰兒變成了無頭嬰兒。他的頭沒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層的邊緣上,像西瓜皮一樣的腦殼或者像腦殼一樣的西瓜皮架在一盤扒海參和一盆紅燒蝦之間,汁液滴滴嗒嗒,流著血一樣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樣的血,汙染了台布,也汙染了人的眼睛。那兩顆紫葡萄一樣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樣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滾動,一顆滾到了酒櫃後邊,另一顆滾到了一位紅色服務小姐腳下,被她一腳踩破。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哇!(莫言:《酒國》,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三章一)
這段描寫可謂驚心動魄。莫言說,自己寫《酒國》的初衷是因為在醫院工作的朋友跟他說,他們收集流產的胎兒,做成一種藥粉——紫河車,是很有效的中藥補品。中國還流行著“生食大補”,比如吃毛蛋(就是孵出一半小雞的蛋)。還有虐食,比如生吃驢肉,活驢邊割邊吃,吃魚要活著上桌,猴腦要活著吃腦,還有三聲叫的活老鼠,專吃掌的活鴨、活鵝。中國人還講究吃什麼補什麼,和外國人的理念不一樣。肝有問題,就吃動物肝髒,腎有問題,就吃動物腎髒。結果他寫出來,沒有雜誌社敢出版。(莫言:《中國當代文學邊緣》,《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2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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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不算完,還有對烹調方法的講解:
金剛鑽操起一根筷子,猛截到盤中無頭男孩秀麗地翹起的小雞雞上,男孩立刻解體,變成了一盤雜拌。金剛鑽用筷子指點著講解:
“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裏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種佐料,用特殊工藝精製而成。這是男孩的腿,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火腿腸。男孩的身軀,是在一隻烤乳豬的基礎上特別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彈打掉的頭顱,是一隻銀白瓜。他的頭發是最常見的發菜。要我詳細地、準確地把製作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細、複雜的工藝告訴你是不可能的,這是酒國市的專利,我也隻了解個大概,否則我就改行當廚師了。但我可以負責地對您說: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應該用筷子對付他,而不是用子彈。”
金剛鑽說著,用筷子夾起男孩的一隻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第三章一)
吃的肆無忌憚,開始讓我們重視人性究竟有沒有底線?
高密東北鄉所產生的食物對於進食的人們來說,已經不是一種個人行為,而是各有各的社會身份認同。所以在莫言饑餓的圖景裏,每一個吃或者不吃的人都有他固有的人倫情理。在小說《十三步》中,提到市政府大宴賓客的九道菜:
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紅燒蜥蜴。第二道:油炸蝗蟲。第三道:活吃蜻蜓。第四道:清煮蝌蚪。第五道:鹽水螳螂。第六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盤……(莫言:《十三步》,《莫言文集》,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三部六)
什麼都吃成了普遍的質疑,張赤球仿佛是為了這種吃來自我懲罰,於是,他吃粉筆。其實,這裏麵還包含著饑餓的另外一種樣子,就是當你已經不饑餓的時候,你開始考慮吃什麼和吃的方式。中國人好吃,否則就不會把菜做得那麼複雜,素菜有時候要達到葷菜的味道。《酒國》裏,詳細展現了肉孩的製作方法:
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豔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隻玻璃缸聯係在一起。教室裏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肉孩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台的攝像機也盯著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嶽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後,肉孩的血被控幹,第二步,要盡可能完整地取出內髒;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發……(第六章二)
或許因為饑餓帶來的味覺太強烈,也因為莫言知曉故去年代的愚昧,連高密修建的火車,都是吃東西的——
德國人把中國男人的辮子,壓在了鐵路下麵。一根鐵軌下,壓一條辮子。
一根辮子就是一個靈魂,一個靈魂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你們想,那火車,是一塊純然的生鐵造成,有千萬斤的重量,一不喝水,二不吃草,如何能在地上跑?不但跑,而且還跑得飛快?這麼大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你們自己想想吧!(第七章三)
我想,整個高密東北鄉就是一部饑餓之書。祖先們獲取食物的艱難,如《采燕》,和現在吃的毫無節製,共同見證了人性的複雜與單純,這就足夠了。
(二)饑餓的幸福
食物在很多作品裏被描述成故鄉。林語堂認為,“對故鄉的眷戀與忠誠,多半體現在對兒時身體感官歡樂的留戀——中外皆然。”(黃子平:《“故鄉的食物”:現代文人散文中的味覺記憶》,《情麗娃河畔論文學》,陳子善、羅崗主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莫言在散文《北京秋天下午的我》中,寫到中秋節,在蘇東坡的詞《明月幾時有》中得出結論:“那時候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無論在莫言何種文體中,總有“吃”走出來數說沉寂的舊事,這些舊事看起來有千百種麵目,實則都屬於高密東北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