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獨(2 / 3)

1

單純來看,牛作為一種動物有它本身的曆史轉變,牛在農耕社會裏是生產資料,是農民的命根子;在現代社會裏,有了機械化的耕作方式,牛在很大程度上成為餐桌上的美食。莫言的牛卻處在一個夾心社會,即人民公社時期,人們還是用牛來耕作,對牛也有政策上的重視,但實際上卻希望牛死掉,還不希望牛生小牛,因為人都吃不飽,哪有牛吃的?

小說《牛》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1998年,當莫言因為這篇小說獲得《小說月報》獎的時候,論者談及小說的時候依然是那些躲不掉的,夾雜著莫言聽不懂的“文學理論”,這讓《牛》跟莫言的童年一起分外孤獨,“童年記憶”在牛身上是莫言“歡天喜地”的記憶。“文革”時期,作為一個孤獨的小孩,大人們點著馬燈在大隊部鬧革命,莫言他們就趁著月光在田野裏追牛。牛是自由的,但並不享受這種自由,沒有草料喂養,就放出去讓牛自己找食吃,奇怪的是,沒有莊家的地,同樣也沒有多少草,因為沒有糧食吃的人早就瞄上了草,剩給牛的就更少了。牛自生自滅,牛死,那就是全村的節日,因為牛肉,簡直就是無上的美味。莫言追趕的就是那些瘦骨嶙峋的牛——

我們在月光照耀下開始追牛,起初我們不如牛跑得快,但漸漸地牛就不如我們跑得快了。我們每人扯住一條牛尾巴,身體後仰著,讓牛帶著跑,舉頭望著明月,猶如騰雲駕霧,有點飄飄如仙的感覺。那些老弱病殘的牛,很快就被我們給折騰死了,剩下的那些牛,基本上成了野牛,見了人就雙眼發紅,鼻孔張開,腦袋低垂,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對這樣的牛,我們不敢再追了。(莫言:《文學與牛》,《聆聽宇宙的唱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5月版,173、172頁。)

可見欺軟怕硬是人的通病,孩子們的邪惡其實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緣由,他們多半因貪玩,少半因為大人們的變相縱容,希望牛死,自然不會去管束孩子們,人們在饑餓的時候恐怕少有“人道主義”,一個個都是“瘋狂主義”。

人們常說“文革”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我以為,莫言試圖揭示的就是時代的那股子瘋狂,連動物都違反常態地生存。在吃肉的行列裏,存在著一種不平衡,就是等級。

“當然最歡的還是那些正在掌權的紅衛兵頭頭,這些雜種,比正在挨著批鬥的黨支部書記、大隊長還要壞,死牛身上最好的肉都讓他們給吃了。現在想想,這也是應該的,當官如果沒有好處,誰還去當?”(莫言:《文學與牛》,《聆聽宇宙的唱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5月版,173、172頁。)

具體到《牛》裏,生產隊長麻叔先是通過老董對牛的閹割得到六個“牛蛋子”,這六個“牛蛋子”被所有人盯著,是難得的美味,因為:

“那玩意兒盡管臊一點,但畢竟是肉。”

杜大爺幾次徘徊在麻叔、麻嬸家附近,也是想借機吃口“牛蛋子”。當麻叔後來終於到了屋裏,翻開用“牛蛋子”做的菜,說:

“俺大閨女女婿聽說咱隊裏閹牛,特意趕了過來……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弄呢!我說,你回來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六十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臊,臊,可惜,真是可惜!”(莫言:《牛》,《莫言文集·師傅越來越幽默》,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本節原文皆選於此。)

隨後聰明的麻叔和杜大爺開始了鬥智鬥勇,麻嬸客氣請杜大爺嚐嚐,麻叔說杜大爺有好女婿不稀罕這髒東西。杜大爺在聽說羅漢偷吃了一碗“牛蛋子”之後,還氣惱羅漢獨食。

“牛蛋子”尚且如此,更別說是牛肉了,所以雙脊因為交配過,有被閹死的可能,但麻叔執意讓老董下刀子,雙脊病了,麻叔也對治療沒上過什麼心,反而在病重送去公社醫治的時候,料想牛會死,所以騎著自行車就來到了縣城,十分興奮,牛死了,正好吃牛肉。隻是麻叔的如意算盤被公社書記截了胡,公社書記把牛扣下了,嘴上說是要化驗然後做成飼料,但實際上分給了各個公社幹部及家屬。事件的敗露就是因為雙脊的肉含有沙門氏菌,讓一眾領導都食物中毒了。

2

牛在莫言那裏,不是簡簡單單的動物,而是他的朋友。《牛》裏,有幾次莫言與牛的對話,也有幾次夢境裏與牛說話的場景,對待牛的埋怨,“羅漢”說:

“夥計,今日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咱們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咱們在東北窪裏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絕對不會閹你們……”

牛還流出了理解的淚水;麵對牛的謾罵,甚至要殺死“羅漢”,牛說:

“我看咱們先把這個小雜種的腸子挑出來,然後咱們再去跟麻子他們算賬。”

羅漢說:

“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沒有辦法子呀……隊長讓我幹,我不能不幹……雙脊,雙脊您難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從你身上刮下來的虱子,沒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魯西,小魯西,我也幫你們梳過毛,拿過虱子,要是沒有我,你們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們當時都對我千恩萬謝,雙脊你還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手……你們不能忘恩負義啊……我的聲音雖然細微但它們聽到了。……我抓緊時機,搖動三寸不爛之舌,盡揀那些話念舊情的話說。我看到它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過我的意思。”

這段敘述,表麵看來是求饒,實際上是莫言與牛平日裏朝夕相處,又少人交談,才練就了一身想象的本領,與牛說話,實際上就是自言自語,難得的是這種自言自語太過自然,一看就是長期被孤獨訓練的結果。

莫言養的牛羊,都很善良,很有性格。生產隊有一隻很漂亮的牛,身體修長,角像鋼鐵一樣,一看就是一頭好牛,但這牛卻仿佛反感“人民公社”,先是不進套子,一上套就它就仰倒,四腳朝天像四門鋼炮一樣指向天空,翻著白眼不起來,照死裏打他,皮開肉綻,或者點上火燒他的皮肉,燒到冒油,它也不起來。後來大家就繞了它,因為共產黨員也沒它這麼厲害,寧死不屈。反正你一套牛套,它就仰倒,一摘下來,就站起來。“文革”是不能殺牛的,因為牛是生產資料,殺牛犯法,隻好賣去別的村,到別的村也不幹活,後來,聽縣裏工作的人回來說,那頭牛每隔兩個月就會到縣城的牛市去逛一趟,又被另一個村買走了,它成了趕集專業戶,到誰家都不幹活,打死也不幹,就是這麼有個性。

《生死疲勞》中就有這麼一頭倔強的牛,莫言還把這頭牛的個性上升了一個高度,就是讓他成為西門牛,是地主西門鬧的轉世,跟著單幹戶藍臉幹活,但到了公社裏,即便是被拉斷了鼻子,燒壞了皮肉,就是不幹活。牛,就是有這點仗義。

3

“大奶牛”在《十三步》裏,是屠小英與丈夫做愛之前的挑逗之語,高潮時候的通關密語則是“俄羅斯大奶牛”。而“奶牛”作為《球狀閃電》裏的動物主角卻有著其天然的外來感。奶牛天生就不是高密東北鄉的動物,奶牛是作為蟈蟈和毛豔的“發財物種”出現的,這也是蟈蟈與妻子繭兒之間愛情的毀滅者,更是蟈蟈父母憤怒的源泉。蟈蟈的父母不會忘記他們讓蟈蟈去買一頭耕牛,但蟈蟈卻牽回一堆奶牛,還因為這件事在銀行貸了款。

奶牛的性子溫順,有些逆來順受,你可以打罵,但就是不忍心拋棄它,因為它從沒主動傷害過你。這在《球狀閃電》裏像極了妻子繭兒,她的呼叫聲拖得很長,“像母牛呼喚牛犢,在兩聲呼叫的間隔裏,傳來壓抑不住的哽咽聲。”

《球狀閃電》裏憑空出現了一批奶牛,奶牛作為蟈蟈和毛豔發家致富的生產資料,也的確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經曆過“球狀閃電”,他仿佛聽到——

奶牛們像牆壁一樣倒下去,鼻子裏嗅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地麵……

眾奶牛被球狀閃電擊翻,橫七豎八躺了滿棚。棚子裏彌漫著濃重的硝煙氣息,棚頂上有一個臉盆大小圓圓的洞,它們渾身顫抖著,用上側的那隻眼望著圓洞裏的鋼青色的天空。一大縷潮濕明亮的光線斜穿圓洞,照著一隻額上帶白花斑的奶牛巨大的乳房。乳房被另一頭奶牛的瓣蹄觸著,那瓣蹄一伸一縮地動著,像有微弱電流從乳頭通進去,滑膩的乳汁汩汩地流出來。它舒服地喘息著,哞哞地低鳴著,麻木的身體漸漸靈活起來。這時,同夥的瓣蹄大力動了一下,乳房上像被狗咬了一口,它猛一掙紮,竟然抖抖索索站立起來。“哞——”它餘驚未消地叫著,東歪西扭片刻,終於站穩。它垂下頭去,用角輕觸著躺著的四個夥伴。它們悲涼的眼睛裏盈著綠水,拚命掙紮卻站不起來。……“哞——”奶牛悠悠地叫一聲,和著還在甸子裏爬行的火車笛聲。笛聲使它觳觫,笛聲使它沉思。它的眼前重新出現那塊古老的大陸,大陸上有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原,草原上綠草茵茵鮮花怒放,袋鼠懷揣嬰兒在草地上跳舞。(莫言:《球狀閃電》,《莫言文集·歡樂》,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57、84-85頁。)

莫言在訪談中說,他在北海道接觸到很多動物後,突然發現,以前寫到的動物和真實的動物是有差距的,比如《球狀閃電》裏的奶牛,那時候,他隻是查閱了一些資料,並根據黃牛的習性來寫,這次看到草笛牧場的奶牛,發現自己寫錯了,奶牛原本是不勒韁繩的,過去寫的時候勒了。還戲稱北海道的奶牛是:“肥臀矮種馬,豐乳大奶牛。”

豬的隱喻

《檀香刑》裏就有關於殺豬的片段:

小甲摘下抓豬鉤子,扔到一邊,順手從接血盆子裏抄起磨得賊亮的鋼刀,哧——漫不經心,輕描淡寫,捅豆腐那樣,就將那把鋼刀捅進了豬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連同刀柄,都進了豬的身體。它的尖叫聲突然斷了,隻剩下結結巴巴的哼哼。很快連哼哼聲也斷了,隻剩下抖動,腿抖皮抖,連毛兒都抖。小甲抽出長刀,將它的身體一扯半翻,讓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對著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紅綢子一樣的熱血,吱吱地響著,噴到瓦盆裏。(第一章七)

豬在這裏是要被宰殺的對象,其實更多時候,豬不是豬。《生死疲勞》裏,西門豬是養尊處優的種豬,他接受“發妻”的飼養,享受領袖的待遇,象征著西門鬧經曆過幾世輪回之後的動物性、人性的融合。《金發嬰兒》裏,紫荊養的豬像是一個怪物或者說是她的心魔:

她聽到那頭豬在圈裏又拚命地折騰起來——這頭豬已經養了兩年,買來時多大現在還是多大。那麼多飼料也不知喂到哪裏去了。

……每當她靠近豬圈時,豬就像狗一樣地吠叫。這頭豬體型矯健,四條腿粗壯有力,身體呈優雅的紡錘形。紫荊對這頭豬是敬而遠之。每次喂食時,它總是用嘲弄的目光盯著她,飼料裏粗飼料稍多一點,它就會把食槽掀翻,掀翻食槽後就在圈裏遊行示威,大吼大叫。有時候,半夜三更它也發怒。聲音如同狼嗥,一蹦一米多高。現在它隔著鐵柵門對紫荊發怒。

……黃毛扛著鐵鍬和拔水杆子即將走出院子時,那隻豬滿懷妒意的尖叫聲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背。他忍無可忍地回過頭,見它正後腿直立,兩條前腿搭在鐵柵門的橫格上,像人一樣直立著。豬眼血紅,牙齒咬著鐵柵欄咯嘣咯嘣響。紫荊嗷了一聲,退到黃毛身後,手使勁抓住了黃毛的背。她帶著哭腔說:這不是個豬,這是個妖怪!它兩年沒長一錢肉,還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受不了啦。黃毛,我受不了啦。(莫言:《金發嬰兒》,《莫言文集·歡樂》,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169頁。)

黃毛最終為紫荊解決了豬的問題,豬開始變得貪吃貪睡。我想,莫言把豬安排在這個地方,其實是想突出紫荊的性苦悶,紫荊看待丈夫其實跟看這頭豬是一樣的,都是小心俯就,源源不斷地給丈夫感情,可是丈夫仿佛全然不在意,就像豬“它兩年沒長一錢肉,還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受不了啦。”豬,就是丈夫仿佛沒有休止的“冷暴力”。可是黃毛卻給了紫荊感情,當豬被拾掇的服服貼貼時,也是紫荊和黃毛在一起的時候,紫荊終於把感情的恐懼推到了一邊,和黃毛水乳交融了。

驢·馬·騾子

這是三個忠實的親人。驢和馬結婚了,就有了騾子。

1

馬,對於莫言來說,就像是《豐乳肥臀》中五個啞巴那在牆上爬出的豁口,是曾經的玩伴,隻是當五個啞巴對來往的人毫無善意的時候,他們——

不論是牛犢還是狸貓,是鵝鴨還是雞犬,隻要出現,就窮追不舍,率著他們的狗,把偌大的村鎮變成獵場。(第一卷第四章)

而莫言則把對於馬的善意幻化成小說中無數的駿馬,就像《檀香刑》裏知縣的馬:

他的馬是一匹赤兔馬,全身紅毛,沒有一根雜毛,跑起來就是一團火苗子,越跑越旺,嗚嗚地響。知縣的馬原來是關老爺的馬,日行千裏,不吃草料,餓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風——這是俺爹說的。(第十七章小甲放歌四)

莫言在部隊的時候,部隊就養著三匹駿馬,所以到了小說《三匹馬》中,有個愛馬勝過愛老婆的人;《豐乳肥臀》中,馬洛亞神父有著馬一樣潔白的牙齒;馬在《食草家族》裏顯然有不一樣的味道,是祖先。出了國,遠離“老祖宗”的莫言在德國看到了一個孩子騎著的小馬——

我又想起了故鄉的馬,在冰封大地之後,去原野上啃麥苗子。一輪巨大的紅日初升,田野裏姹紫嫣紅,麥苗子上掛著粉紅色的霜花。我家那匹紅馬滿身亮汗,大口啃麥苗,輕鬆搖尾巴,馬眼明亮,宛如藍色水晶。我凍得雙耳通紅,站在大河堤上,高聲呼喚我家的馬:馬來——噅噅噅……遙遠的我家的馬昂起頭,晃動著紅色的鬃毛,飛一般奔過來。在它的帶動下,幾十匹馬一起狂奔,像幾十匹舒卷的綢緞,像一條波浪翻卷的彩色河流。(莫言:《狗、鳥、馬》,《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頁。)

也難怪莫言形容馬,從不吝惜讚譽,就是漂亮。說馬蹄過處塵土飛揚,猶如“一股股黃煙。”杏黃、棗紅、蔥綠的三匹馬胖嘟嘟的,油光閃閃,色彩迷人。

偶爾也會有垂頭喪氣的馬,比如《檀香刑》裏孫丙的馬:

孫丙騎著一匹垂頭喪氣的棗紅馬,在轎子前邊引導著知縣的轎夫。馬的兩條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兒,裸露著青色的皮膚。瘦得尖尖的馬臀上,沾著一些黃乎乎的稀屎。知縣一眼就看出這原本是一匹駕轅拉車的農家劣馬,現在竟然成了嶽元帥的坐騎,可憐的馬啊!(第十三章破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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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對於莫言來說應該更為熟悉,因為驢相當於家中的一個勞力,母親當年就是因為驢餓死了,才充當驢給生產隊拉磨的,應該發生過驢咬人的腦袋的事情,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人物像《檀香刑》裏的眉娘一樣被驢咬出一個大疤,後文中倔強如驢的錢雄飛在受淩遲之刑的時候就啃了趙甲的腦袋。在《生死疲勞》中,驢是西門鬧第一次轉世的動物,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不服,以至於死也死得恐怖,被饑餓人哄搶而亡。我以為莫言定是見過驢難產而死,在《夢境與雜種》裏說,他與同學逃學去看劉四山家的母驢生騾子,母驢因為懷了公馬的孩子,所以生產異常艱難,最後生下一頭騾子,出血而死。《生死疲勞》中,生下西門驢的母驢,也駕鶴歸西了。

因為莫言的小說中,幾乎沒有驢因為生產活下來,偶爾像《豐乳肥臀》中驢即便是最後驢母子平安,也有一個難產的過程:

驢掙紮著,鼻孔裏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呱呱唧唧,後邊,羊水和糞便稀裏糊塗迸濺而出。……黑驢臀後,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道裏直伸出來。……驢那失去光彩的眼睛裏湧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第一卷第三章)

這裏也是為了烘托母親不被婆家重視,生孩子難產反倒還沒“驢”讓婆婆著急。

驢也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時候,《豐乳肥臀》裏,沙月亮的鳥槍隊,就人人騎著一頭黑驢,雖然速度不及馬,但也是從八百頭裏選出來的,是“二十八頭沒有閹割、嗓門宏亮、青春勃發的黑驢”。鳥槍隊隊員和驢之間聯係的很緊密,但隊員們下河洗澡的時候,黑叫驢們也不閑著:

黑叫驢們興趣索然地咬著蘆葦葉子,有的啃咬著高粱葉子,有的互相啃著對方的屁股,有的則沉思默想,讓那暗藏的棒槌鑽出皮囊,並一挺一挺地敲打著肚皮。(第一卷第十一章)

這些動情的黑叫驢其實隱喻著母親和馬洛亞神父之間的曖昧,就在黑叫驢發情的時候,母親羞澀而惱怒地對馬洛亞說:

“你個驢,把孩子擠痛了。”(第一卷第十一章)

3

在《豐乳肥臀》中的馬洛亞那裏,驢安分地拉磨,騾子隻有吃到毛驢的奶才能安靜下來。騾子,是馬和驢生下的雜交品種,我想,人們也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提高驢的品質。都說騾子是不能生養的,但莫言說,你沒問過它們,怎麼就認為不可以呢?這是戲語了。騾子當勞力應該比驢強,在小說《普通話》中,謝小扁考上了大學,要去上師範學校。村支書在送謝小扁離鄉的時候,告訴村民們一個好消息,就是他花八百的超值價格買了解放軍農場一匹上好的騾子,眾人扒開牙口看,還是“齊口”,起碼能使喚十五年。這騾子:

可真是一匹好騾子,嚴肅,莊重,桃木紅色,額上綴著一簇紅纓,兩隻大眼,長睫毛忽閃忽閃的,仿佛一個大姑娘初見生人。(石一龍、莫言:《寫作時我是一個皇帝——著名作家莫言訪談錄》,《山花》2001年第10期。)

這好騾子被村長認為是謝小扁帶來的好風水,出去一個洋學生,回來一匹大牲口,叫做雙喜臨門。

有人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我想騾子和馬應該是很難憑肉眼區分的兩種動物。記得莫言在微博中說到他見到的一件小事,就是一個大爺買麥子,旁邊放著沙子,人家來買,大爺就說,買麥子要連沙子一起買走。莫言說故鄉的老漢真可愛,絕不做那往麥子摻沙子的事情,幹脆一起賣。我想,大概有著這種童叟無欺的心,才會有鄉村合理的買賣。

《酒國》裏,關於騾子的買賣就不這樣善良了,一匹騾子的腿被石頭縫卡斷了,女人正好要買騾蹄子,因為市裏領導要來礦上參觀,礦長下命令要好好招待,雞鴨魚肉不稀罕,聽到騾子斷了蹄,準備做“紅燒騾蹄,激湯騾蹄。”

買到了騾子的女人開始拾掇騾子,先是一斧頭砍下去:

小騾子還沒有徹底死亡,粗重的呼吸還在它脖子裏響著,柔弱無力的淡薄血液從斧刃的兩邊洇出來,浸濕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還是那個斧劈騾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藍色的短刀,跳到騾子身邊,一手攥住騾蹄——黑色的大騾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著騾蹄與騾腿之間彎曲的接合部,輕快地一轉,輕快地又一轉--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騾蹄與騾腿分開,中間隻連著一根白色的筋絡。短刀一挑,騾蹄與騾腿徹底告別。

白手一揚,騾蹄飛到另一個白衣女人手裏。

割下三隻騾蹄,隻用了片刻功夫。圍觀的人似乎都被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放屁。在這樣一位女俠客麵前誰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