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獨(1 / 3)

(一)如水孤獨·動物為伴

崔健這個搖滾歌者在答記者問的時候,引用了一句周國平的話,我以為比原話還貼切:

“周國平說,一個沒有社交能力的人,是能力上的缺陷,但一個沒有孤獨能力的人,是靈魂上的缺陷。一個人靜的時候能夠保證你思想的自我梳理,你會感覺自己像吸氧一樣。”(《崔健:沒有人可以說自己活在壞時代》,《外灘畫報》,2012年11月29日第517期。)

莫言童年有段時間是沉默的,他不喜歡說話,或者他主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比如《透明的紅蘿卜》裏的黑孩,《枯河》中的小虎,《罪過》中的大福子都是把說話的權利隱藏在深深的恐懼與苦難中,變得不言不語。莫言說,在他所書寫的千百個人物當中,幾百個人物不過是一個人物的化身,幾十本書合成一本書也就是作家的自傳,幾百個人物合成一個人物就是“作家自我”(莫言:《文字有自己的道路》,《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86頁。)。而如果要莫言在自己的書裏找出一個代表,那就是黑孩——一個具有說話能力,但不說話的人,因為他感覺到說話是他的一種負擔。可以想見,莫言就是用沉默來對抗孤獨的。

還好,他有兩個最忠實的夥伴——“水”和“動物”。

如水孤獨

莫言的童年並不安分,他按說不會孤獨,縱使十三口的大家庭滿足不了他源於泥土的野性與強大生命力,也有同齡的玩伴,但鄉村生活注定讓一個孩子學會獨立,他像浮土一般散養在村落裏,他的每一次觸摸,每一次磕碰,每一次哭泣與歡笑都緊緊聯係著孩童源於孤獨的細膩直覺。水是流動的,漲起的洪水會吸引全村的勞力修築堤壩,留下的是全村的兒童的寂寞;水又是活潑的,流動起來充滿響聲,平靜起來可以撈魚捕蟹,滿足孩童所有的不安分和快樂。

1

莫言最大的孤獨和不孤獨都自水。高密東北鄉在黃河沿岸,沿黃河而居的村民世世代代練就了一身擔待河道性情的功夫,他們往往身挑重擔,一塊一塊地堆壘這條地上河的堤壩,全家的勞力傾巢出動,零落的就是孤獨的孩童。小說《老槍》中秋天發了大水,小說《秋水》中奶奶生下父親時正好發大水,小說《石磨》裏的珠子父親是入河淹死的,這些故事都和大水有關。小說《罪過》的開頭,就是“我”

和弟弟小福子到河堤上看洪水,小福子掉入水中的那一刻,“我”沒有及時呼救,導致小福子的死亡。那一刻的“我”即便成為這個家唯一的男孩,卻也要承受來自良心的孤獨。

莫言一邊走一邊說:

“很久以前,這裏一片荒地,地勢低窪,老百姓喜歡到這裏放牧牛羊。

那時候我隻有6歲,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水,我家後牆有一扇木窗,一把它推開,就能看見河水滾滾東去。發洪水的時候,河水比我們家的屋頂還要高,但凡有勞動力的男人女人都在河堤上抱著被子、磚頭,甚至抱著葫蘆,隨時準備往出現缺口的地方填補。我站在窗口看著滔滔的洪水感到又害怕又壯觀。再一個印象最深的就是青蛙的叫聲,到了夜晚,周圍的河水泛濫,淹沒田野,成千上萬的青蛙一起叫,震耳欲聾,尤其在深夜裏,聽起來就象發怒的魔鬼吼叫一樣。洪水和青蛙的叫聲是圍繞我童年時期的兩大記憶。”(《大江:莫言終歸要獲諾獎》,《天津日報》,2012年10月17日,第13版。)

這些青蛙後來被莫言和大江先生一合計,寫進了《蛙》裏,在小說中,蝌蚪和杉穀義人先生,不就是莫言和大江先生愉快的交談嗎?

大江先生接著莫言的話說: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來一個少年透過木窗用驚恐而興奮的目光追逐洪水的情景,不過,水與平原都可以看得很遠。我的家鄉是日本四國的山村,一到傍晚,山澗的上空就會出現燦爛的晚霞,紅得就像人體流出的鮮血,有時我覺得那個情景似乎在意味著一個宇宙,就像一個小小的卵一樣的宇宙。而當時,就在這樣一個小宇宙的外部,戰爭仍然在持續,無論是大海、平原、還是山地、戰火不斷。我覺得夕陽的雲朵就像是場流出來的人血,所以,我會把類似於幻覺的現實牢牢記住。構成我想像力的基本格式之一就是那片夕陽泛紅的、猶如垂死的魚一樣的雲朵,逐漸幻化為戰場死去的士兵,這從來不會止息的,一直在我眼前蠕動的景象。”(毛丹青新浪官方認證博客,《大江健三郎站在莫言老家的村口》,2006年5月24日發。)

大江先生說起自己小時候的洪水。那時候,沒有糧食,就挖了野菜根,這是有毒的,必須磨成澱粉,用水洗去毒素,才能吃,大江先生的母親和舅舅辦了個小工廠,屋子裏放著保存澱粉的桶,洪水來了,桶一隻一隻被衝走,他就下水幫母親撈,一邊遊,一邊拽桶。這就是大江關於洪水的記憶,我想那一刻,他最怕的是和桶一起消失。

2

水對於莫言來說,不僅僅是想象力,還意味著不孤獨。水,是饋贈,是腥臭,是恐懼纏繞著的星光,是水泊梁山映照下的曆史氛圍。膠河是高密東北鄉的母親河,在沒有王吳水庫前,膠河跟尼羅河一樣,每年泛濫過後是連綿富饒的土地,這是河水滿目瘡痍過後無私饋贈,抓魚摸蝦則是重新安靜下來的河水帶給嘴巴的饋贈。小說《金鯉》中,爺爺帶著孫子網魚,網到“金翅鯉魚”,引出一個關於“文革”時期金芝姑娘救女作家變成鯉魚的故事,最後孫子將“金翅鯉魚”放生,滿目歡喜;小說《夜漁》中,九叔帶著我去捉蟹,偶遇了美麗的精靈;在小說《紅高粱》裏,莫言讓羅漢大爺帶著餘豆官去捉螃蟹,大抵也是如斯幸福。

60年代的高密東北鄉是一片澤國,水很多,夏天常常連天下雨,莫言對這雨的印象可不怎麼好,但卻寫出了《春夜雨霏霏》,那綿綿細雨下的,有滋有味,有情有調,可沒看出一點討厭的味道。那時候,最怕發大水,但也熱鬧,一發大水,貧下中農們就被號召去了膠河河堤,準備搶險。我想這大水的記憶除了在《罪過》裏淹死了的小福子,多少也會出現在《戰友重逢》裏,兩個戰友多年沒見,在洪水阻路的當口,靈魂與靈魂交談,這些都是莫言在那個夏天所體會到的吧。

那年夏天,放暑假的大哥從上海回來,一下火車,步行回家,路上青蛙叫得響徹雲霄,大哥明白,又要發水了。隨著這些洶湧的、密密麻麻的青蛙,人們總是能預見——即將來臨的河水。河水,並不總是不好,泛濫有的時候會給高密東北鄉帶來富饒的泥土,但這些又關一個孩童什麼事情呢?孩童會把這些當做狂歡——大水,多麼難得的場景!

可是,莫言腳上生了一個瘡。因為遍地泥濘,母親不讓他下地。莫言當然不會乖乖地呆在床上,他家的後窗就是一條大河,河水仿佛一群揚著鬃毛狂奔的烈馬,從天下而降,陣陣洶湧。莫言向往熱鬧的河堤,但去不了,牆上的報紙看過了,床頭上的書看過了,因為認字不多,也看不了多少,就想辦法看家裏可以看得一切。

家裏的樹蔥翠碧綠,那棵早年的柳樹已經被瘋狂的人們在他3歲的時候,充當了煉鋼鐵的材料。那棵樹數人難以合抱,莫言和姐姐對樹已經有了深深的感情,現在隻能幹看著心疼。共產主義,加上家裏是“富裕中農”,怎麼有可能保住這棵樹呢?

十幾個人拿著斧頭和鋸子,忙了大半天,樹還是沒有倒。人們開始議論,說這棵樹已經成了精,以前有人試圖砍它,回去都生了大病。砍樹的人遠離了這棵樹,可是,大隊長張平團過來了,非要殺這棵樹,他平時就打老婆,“用槍苗子戳,用疤棍子擄,用木板子砍”,每次都把老婆打的血肉模糊,眼看就要死了,瘦瘦小小的女人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總能活下來。這隊長對著砍樹的人,罵:

“磨洋工嗎?十幾個整勞力,一天殺不倒一顆樹,要你們幹什麼?都給我滾起來,殺。”(莫言:《成精的老樹》,《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月版。)

孫二走過來說明原委,最後還是在隊長的堅持下,把樹砍倒,但樹倒的時候,把十幾個人都裹在了樹裏,死了五個人,最輕的人也斷了一條腿,折了八根肋骨。

莫言的爺爺原本痛恨砍樹的人,在斧子聲中罵不絕口,事發後,他的臉青著,隻是抽煙,一句話也不說。

3

老樹精沒有了,院子裏的還有小樹,這些小樹不一定能成精,但會有神靈過來和它們做伴。莫言在樹底下,看大癩蛤蟆怎麼捉蒼蠅,餓了就啃玉米棒子,啃幾口扔掉,就會有蒼蠅過來,一群又一群。把一個孩子關幾天,他真的可以觀察很多東西,除了蒼蠅、癩蛤蟆,還有嫩嫩的螳螂從窗戶裏爬進來,向日葵、壁虎、蜘蛛……莫言的敘述真有趣,除了向日葵,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可愛的東西,他就是那麼不可愛,他接觸者髒兮兮的土地,腳上還生著瘡,玩的遊戲也是捉蒼蠅,把飯粒放在手上,蒼蠅過來就猛地一合,就把蒼蠅捏住了。看來,莫言文章裏那些蒼蠅,不是故意很美,而是當一個孩子髒兮兮,沒有玩伴,沒有玩具,他怎麼會想到幹淨整潔,怎麼會夢想著在大房間裏搭積木,玩小火車呢?

什麼都沒有,隻有蒼蠅。所以,在他眼裏,蒼蠅有著玉石一樣的紅眼睛。玉石美麗,蒼蠅怎麼會美?在一個孩子心裏,蒼蠅的美麗就是他的快樂。說來,這很悲哀。

1964年發大水,學校的院子裏,老師挖個坑,就可以取水洗臉,家裏的院子裏也是這樣神奇。學生們站在課桌上看到大水在河裏肆意,每個人家裏的被子、門板、牆上的磚頭,都被拿走了,還會摘下葫蘆、冬瓜,來擋洪水。水一旦決口了,就是被淹沒的所有生活。實在擋不住了,就會炸開一個口子,讓水進到莊稼裏,玉米、高粱就算長得再喜人,也會被淹死。那時候,有個傳說,就是以鄰為壑,把鄰村的河口炸開,就得到了本村的豐收。還說用一隻綁著繩子的青蛙,放它到河對岸,讓它用爪子挖,挖開後,本村的威脅就解除了,所以大家就會到河堤上巡邏,生怕鄰村會使這種壞招。爺爺說,青蛙不可能,沒多少力,要是大鱉還有可能,鱉的前爪力量很大,可以完成這項工作。洪水要是開了口子,就再也攔不住了,整個村子,任由他肆意,人隻能跑掉。我記得很小時候,有人說,為了保證城市的安全,洪水來襲,實在防不住,就讓水淹村莊。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但大水無情,家園被衝毀是誰都不樂意看到的事情。有“雨、水”的小說《秋水》,被莫言稱作是他第一次寫有“高密東北鄉”字樣的小說,隻是發表順序上晚於《白狗秋千架》。

隻有水過了,才可以看到一縷陽光,稠雲中,陽光的笑臉是多麼難得。大地像是一個燒開的鍋爐,熱氣騰騰了……70年代,竟然常常旱著,有時候,三個月都不下雨。全村人花大力氣抗旱,收效甚微。鄉村的青蛙有了新的夥伴,漸漸有了從巴西引進的牛蛙,這牛蛙占據了高密東北鄉的領土,泛濫成災。

4

莫言怎麼會安分呢?兩歲時候,他貪玩扳斷奶奶如廁時用來起身的木棍兒,不慎掉進糞坑裏。高中放假在家的哥哥聽到哭喊後把他從糞池裏撈出來,帶到河邊,用珍貴的肥皂在他身上搓洗滑動,正午的陽焦烤著大地,白花花的魚熱翻了肚皮,肥皂的香味環繞著他灼熱的身子,追隨他多年來的時時回憶。肥皂,或許是普魯斯特的瑪德琳,是賈寶玉從林黛玉袖中嗅到的冷香,無論時光變化多久,都把那段記憶當做微妙的體驗帶回來,亦或是把鄉村孩童關於糞坑的內心隱秘一股腦兒展現出來。“掉入”在鄉村孩童中若不常見,他就不會在不久之後又掉進水缸裏,這次救起自己的是母親。那已然不是糗事,而是洪災泛濫之外水給的些許樂趣,因為行年漸長,再也沒有一個大哥會撈起糞坑中的他,再也沒有一位奶奶表揚孫子扳得好,替奶奶擋了災,再也沒有一位母親會把他從清水缸裏拎出來。糞坑、水缸,或者命中注定他會被腥臭汙染,又在不久以後被親人們洗滌幹淨。

那次進入糞坑的記憶還沒盡退,四歲的莫言又和熱水打起了交道,或者,兩歲那年的河水被烤灸到四十度,熱得那個不情願下水的孩子不得不被大哥按下去,以至於,四歲的莫言打碎了一個熱水瓶。1958年的熱水瓶算是貴重物品。他拎著一壺熱水,一不小心,熱水瓶碎了一地,闖了大禍的孩童嚇得拔腿就跑。闖禍在四歲的孩童心中意味著挨打,打碎了貴族般的熱水瓶就像是《檀香刑》裏得罪了聖上的小蟲子,恐懼到了極點,鑽進草垛一個下午沒有出來。直到晚上,焦急的母親溫柔地叫他的乳名,他才從草垛裏出來,見到一頭星光的母親。熱水瓶已然不是熱水瓶,而是關於恐懼的溫柔撫慰。

有人質疑莫言故事的真實性,比如:“提熱水壺去公共食堂打開水,讓13歲的二姐,9歲的二哥去幹才合適,讓4歲的莫言去不合情理。……1958年暑假,莫言的大哥、二姐、二哥應該都放假在家,父母為什麼不安排他們帶帶這個3歲的小弟弟?”1958年,暑假自然是指的三歲掉入糞坑的那一次。我想,這些記憶應該是真的,因為生活中本來就有很多事情是不合常理的,況且,真真假假又有什麼分別呢?跟故去的時代一樣,不過是一個孩子在孤獨時候留下的印記,或者是調皮的,或者是黠慧的,隻是這些故事在莫言那裏,或者他大哥那裏,都被敘述的很好,如此而已。

5

莫言在11歲輟學之後迎來了他最孤獨的時光,這種狀況到他15歲左右才結束,15歲就是半勞力,可以參加集體勞動了。剛開始,因為他年齡小,算不上勞力,所以就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放牛羊,一天掙三個工分。高密東北鄉本來就是一個三縣交界的地方,交通閉塞,地廣人稀,他為了把牛羊放肥一些,還到更遠的地方去,當然就更少和人交流。那時候母親會給帶上一個玉米餅或者地瓜作為午飯,他常常在路上就吃光了。這樣就會吃一些野果,還有劉連仁吃過的野韭菜,渴了在溝裏喝水,會把小蝌蚪一起喝下去(莫言:《談談孤獨》,《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375頁。)。

莫言說,他對於牛的了解甚至勝於對人的了解。在無聊的時光裏,他不自覺地注意牛的一舉一動,猜測牛在想什麼,或者和牛談談,可是牛隻是顧著吃草,根本不理他,他就和白雲說話,幻想白雲是饅頭,或者是一個懶洋洋慢慢移動的大漢,漸漸的,他學會了想入非非、也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他和天上的鳥、地上的蟲交流,他很了解雲雀,雲雀在天上飛,他就能找到雲雀的巢穴,還曾經把麻雀的幼鳥放進雲雀的窩裏,他堅信,一個人對於動物的態度決定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他聽到的故事裏,萬物都可以成精,這些跟自然界萬物的親近就被他寫進了很多小說,比如《球狀閃電》、《牛》等,在小說裏,動物們都有心理活動。

有時候,碰到怕人的蛇,他就會摸亂自己的頭發,因為傳說,蛇要是數清楚人的頭發,這人的魂魄就被蛇召喚走了(莫言:《寫什麼是一種命定》,《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480頁。)。

有時候,他會對著一棵樹自言自語,他可以滔滔不絕、出口成章、才華橫溢,他試圖理解什麼是對錯,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善良,可以說,莫言在這樣一個閉塞的空間裏開始成長。但也帶來了負麵消息,就是長期這樣的自言自語導致話多,愛惹禍,所以母親常常痛苦地請求他,能不能不說話,可是他的話在心裏卻像是一窩老鼠要急於奔跑而出。生產隊的工地是莫言最向往的地方,因為孤獨的他,總想和這些熱鬧親近,卻總親近不得。

於是,莫言改不了“亂說話”的毛病,母親隻能罵,“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也許就是這種經驗,使得莫言在閱讀的時候,往往把看書作為跟其他作家的對談,也像是一場戀愛,大家聊得投機就會結成終生伴侶,話不投機,自然無需廢話,各奔前程。

動物為伴

關於動物,莫言是一定要親近的。出國去日本的北海道,談到動物,他信口做了《北海道動物》詩一首,具體是:

神遊北海道,動物皆朋友。

肥臀矮種馬,豐乳大奶牛。

天鵝戲野鴨,海豹伴海鷗。

仙鶴舞翩躚,烏鴉展歌喉。

洞裏熊冬眠,空中飛大鷲。

狐狸迎賓客,野貓在高樓。

不見中山狼,唯有都市狗。

萬物皆有靈,共處一地球。

青山水不老,友誼存千秋。(莫言:《莫言談動物》,《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371頁。)

足見莫言與動物的親密關係,周國平作為一個城市人常常羨慕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於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可見,周國平在有限地接受動物的過程當中,已經明白了農村孩童跟動物之間親近的密碼,特別是莫言這樣一個孤獨又富有想象力的孩子,就更能對動物產生感情。莫言也說:

“因為\"文革\"開始以後,我過早地輟學,一是家庭出身有問題,二是不安心,必然被攆到學校外麵去。因為過早地輟學,現在想是寶貴的財富,使我和大自然建立了一種密切的聯係,讓別的孩子在學校朗朗讀書的時候,我正在跟牛羊一塊兒竊竊私語。”(石一龍、莫言:《寫作時我是一個皇帝——著名作家莫言訪談錄》,《山花》2001年第10期。)

而張清華在《敘述的極限》中論及:

在當代,沒有哪一個作家能像莫言這樣多地寫到動物,這是莫言“推己及物”的結果,人類學的生物學視角使他對動物的理解是如此豐富,並成為隱喻人類自己身上的生物性的一個角度。(張清華:《敘述的極限——論莫言》,《莫言研究資料》,孔範今、施戰軍主編;路曉冰編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34頁。)

於是,高密東北鄉的動物們就接連在莫言的小說裏登台,高密東北鄉對於動物的態度其實帶有崇拜色彩,他們認為任何一種動物都可以成仙,比如黃鼠狼可以把很多女人的靈魂震住,讓女人發瘋一般地亂說亂跳外加大哭大唱。大樹也可以成仙,蛇、狐狸都是可以是神仙,動物還可以和傳說相聯係,有是非善惡,充滿靈性。動物在莫言的故事裏始終是為主題服務的。比如同樣是牛,在不同的小說裏,或者溫順,或者暴躁,或者仁義,或者堅強,都是莫言在講不通的故事的時候,想請兒時的玩伴前來客串,以便找到自己想要的人和事。

牛事二三

在莫言眾多小說當中,都免不了出現牛,比如,《模式與原型》裏的“狗”去放牛,牛裏麵有雙脊、大魯西、小魯西的牛,有因為飼料不足,不讓牛懷胎生養的片段。小說《白棉花》裏,寫到了“牛”的疑似狡猾:

一團亂草從牛的喉管裏湧上來,逼著它運動嘴巴咀嚼。如果它不咀嚼,就標誌著它不正常,於是,郭老肚子便命令我,把一泡熱尿滋到牛的鼻孔裏,刺激它反芻,這法子有時挺有效,有時根本不靈。此法不靈時,郭老肚子便命令我用鞭杆敲打牛角,試圖喚醒牛的反芻意識。這很有點像臨濟宗的當頭棒喝。此法有時靈有時亦不靈。如果它實在不反芻,就說明它確實有病,不能繼續使役了。我總想,應該有一些生性狡猾的牛鑽這個空子,強忍著不反芻,然後得到休息的機會。幸虧牛們不如我這般壞,否則,人類役使牛類的曆史就該結束了。(莫言:《白棉花》,《莫言文集·懷抱鮮花的女人》,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頁。)

而跟“牛”聯係最緊密的恐怕就是小說《牛》。仔細想來,《牛》這篇小說最精彩的不是寫牛,而是寫和牛相關的人。公社到了困難時期,因為牛不可以隨意宰殺,又缺少飼料,所以就不能讓牛生育,生多了養不活。和牛有關的人有董獸醫、麻叔、麻嬸、杜大爺、小羅漢、杜五花、公社孫主任。還有三頭名為雙脊、大魯西、小魯西的牛。當年在生產隊裏,莫言就放過三頭牛,一頭叫雙脊,因為生下來十分粗壯,脊背像刀一樣尖削,脊椎骨有兩根,故稱“雙脊”。一頭叫蛇尾,是一頭蒙古母牛,兩隻角向前罩著,尾巴特別長,一直垂到地,尾巴中間像蛇一樣彎曲。最後一頭叫做“魯西”,是魯西產的牛,大個且蠢,是頭忠實的牛。莫言說自己有時候會把這些牛編進小說,作為一頭牛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