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一)
有多少讚揚母親的文章,也有不少歌頌媽媽的歌,卻很少讚頌婆婆的。
這是不公平的,因為婆婆也是母親,應該是母親。
我想說一個婆媳情深的故事。我說的就是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既不是什麼“大幹部”也不是什麼“師”,什麼“家”。她一生都在操勞中度過,她的一雙手和腳像台永不停息的機器,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在轉動著,但她既無發明創造,也沒有作品留下。
她沒有什麼大誌向,與人無爭,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用自己的操勞換來自個家庭的飽暖、安穩和幸福。
她隻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愛女兒,更愛兒子。她說:“女兒是媽的幫手,兒子是媽的指望。”因此,她從兒子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就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愛傾注給兒子,也把一切希望寄托於兒子,兒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每當我生活感到最難,無法向前之時,她總是給我講:“孩子小時咋能不難?等兒子長大了就會好的,媽年輕時比你更難,如今兒子大了,看媽現在多好。”其實,她一生都在窮苦中度過,她一輩子的心願和奮鬥目標就是想用加倍的辛勞甩掉“窮”和“苦”,可是,沒有“窮苦”的日子,在她六十四年的一生中一直沒有到來。
她悄悄來到這個大世界,又默默地離開了人間,她留給這個世界的隻有她的兒女,留給兒女的是思念,永遠忘不掉的思念……
我的婆婆個子小,身體瘦,尤其是腳特別小,比一般小腳女人的腳還小。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窮家,幾十年來全由她支撐著,多少次欲倒卻未倒。
她不識一個字,憑記顏色和大小分辨錢和各種票證,但多少年來,凡經她手的錢和票證很少錯過。人都說她手巧,可“手巧”的美名給她帶來的是長年累月熬夜為他人作嫁衣、壽衣。人都說她心細,可“心細”使她一輩子侍奉的“坐月子”女人比她的兒女不知要多多少?
不過,我婆婆的一雙漂亮的眼睛和一頭烏黑整齊的頭發卻是多數女人沒有的,她的智慧、堅強、樂觀豁達,非一般男子能企及。
這就是我的婆婆。一個又窮又長期患病的普通的農村婦女。她不但是個好母親,更是個好婆婆,我愛她,她更愛我,我和她相依為命度過了20個艱難、幸福的春秋。20年的相處,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中國婦女最美好的品德。她是我的楷模,是我心中的一盞明燈。
今年是她離開我的第六個年頭,但她的音容仍時常伴隨著我,往日婆媳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猶如昨天一樣,常映現在我的眼前……有時讓我心碎,有時給我力量。
飯菜擺上桌,我想起了她;添件新衣,置件新物件,也要想到她。想起她,我就無法止住眼淚的流淌。記得1983年,我家分了新房。這是婆婆生前日思夜盼的事。她的心願在她離開人間的第四年才得以實現,我能不告訴她嗎?但她去的那麼遠,我怎麼才能讓她知道呢?我如何請她回新家呢?難死了我,也苦壞了我。
幾個不眠之夜,我終於想出了請她老人家回新家的辦法。新房收拾幹淨,在搬家的前一天夜裏,我在她的遺像前點燃香,擺上貢品,把要給她說的話寫在信紙上,更深人靜時燒化,紙灰飛得很高很高。我抱著她的像框,默默地叫著媽媽,從舊屋走上新樓。一路上,我覺得我抱的不是像框,是扶她老人家走上新樓的呀!從那以後,我心裏覺得她是住進了新樓的。我仍像以往,一進門就能看見她慈祥地望著我,若有好吃的,仍然擺在她的像前,每過大小節日,都要獻上她平時最愛吃的食品,也總有一炷香在燃著。
因為,婆婆生前曾給我講過,往後她若不在了,我想她時,就把香點著,她就回來了;要給她說啥,就寫在信紙上,等夜靜時燒化,她就知道了,她還要我把家裏的事都這麼告訴她。我說,“你不認識字,寫了你也不認識。”她說:“陰間和人間一樣,有識字的,她會找識字的念。”我明白,她說的全是不可能的,我所做的一切對她也全無用,但對我可太需要了,起碼能使我在心理上得到某種滿足和安慰。
center(二)
我和婆婆的結合是與眾不同的。我第一次見婆婆是全民大煉鋼鐵的那年秋收季節。一天,我給鋼鐵爐拉石頭,回家的路上,見一位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身子無力地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麵前有團黑紅色的東西,我走近一看,呀!她吐血!我急忙扶她坐上我的架子車。她未說一句話,但送來順從、感激的目光。到了縣醫院,看完病躺了一會兒後,她好多了,醫生要她住院時,她說話了,聲音極弱,“不用,打了針,睡一覺,交過夜就好了,我這病常犯。”我說:“還是住院好,你家在哪裏我去叫人。”“在東巷,不用去,女子家離這不遠。”我正想說送她,她抬頭問我,“姑娘,多虧你,你家在哪兒?”我順口回答“池北。”突然,她眼裏閃出異樣的光。“你知道彩香嗎?”彩香,池北就我一個叫彩香,她為啥問我?“大娘,你知道彩香?”“她是我兒媳,去年才定的”我猛然一驚,耳邊如雷炸一樣。原來,她是我婆婆,我幾乎要昏倒。她又問我:“你倆認識嗎?”我慌亂地回答“我倆同班。”她還問我,彩香有你高嗎?學習用心不?要不是我有病,去年就辦了(農村正式訂婚)也怪我家境不寬……我哪有心思聽她說話,我真想立即飛走,我說我要回家,她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不眨眼地望著我,問我叫啥名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的臉及全身都像有火在燒一樣,拉上架子車,飛也似的走了。到家好長時間,她幹瘦、冰涼的手,臘黃和善的麵容,大而有神的眼睛,仍然顯現在我的眼前……
婆婆這個字眼,我從懂事時起,就沒有好印象。因為我媽的婆婆是繼母,心眼極壞,我親眼見她虐待我媽,我恨她,我很小時就把婆婆看作是天下的壞人。如今,我媽的壞婆婆加我的病婆婆,我越想越害怕。自那以後,我做了許多關於婆婆的噩夢。也產生了一個願望,將來,無論如何也不要這個“婆家”。
第二次見婆婆是我接到“中專”錄取通知不久的下午,我在灶房裏忙著,一個女人一進門就叫“二嫂”。我隔窗一看,唉呀!原來是她——我的病婆婆。今天的她,和我上次見她時已不同了,深藍色的上衣,黑褲子,臉色雖不紅潤,但不像上次那麼黃,烏黑的發髻梳理得非常齊整。大概因為腳太小的原因吧,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使人覺得她隨時都有倒的可能。我媽熱情地稱她“大嫂”,兩人見麵,高一聲“大嫂”低一聲“二嫂”進了屋。我知道她來幹什麼。前幾天,聽吳叔和父親商量過供我上學之事,我父親說:“隻要供娃上學,啥話不說,若她家不供,另外商量。彩香性強,不讓念看來不行。”我暗暗高興,一個有病的女人,上有二老,已供著一個大學生,還能再供一個“中專”。我輕輕地走到窗外聽著,一陣家常話後,終於提到正題,“好二嫂哩!你咋糊塗了,咱苦來苦去還不是為了咱娃將來不苦,咱就怕娃考不上,考上了咋能不讓念?這點錢別嫌少,不夠了以後再說。”她的話出了我的意料。我媽說:“用不了這些,少留點,你也難。”“不,都給娃帶上,出了門不比在家裏,咱再難也不能難為娃念書呀!”兩個老人推來又讓去(實際留了15元),一會兒,聽見她說要見我,我趕緊藏起來。我媽前院後院喊彩香,東鄰西舍去找我,我一直未出來。我兩次見了她,她一次也沒見我。
自她來過之後,不讓我上學的話再沒有人說了。“婆婆”這個字眼也開始在我腦海中由可怕變成捉摸不透,糊裏糊塗了。
第三次見婆婆,是我西安上學後的第一個寒假裏。她終於湊夠了“四樣禮”。我們在媒人吳叔的指點下見了麵。當我站在她麵前時,她又拉住了我的手,從頭看到腳,親得好像我是她久別重逢的親閨女。她終於認出了我。她給大家說了我拉她去醫院的事,非常興奮地說:“我和她有緣分。”臨走時,硬給了我10元錢,我不要,她說這錢非收不行,不收就是我不愛她。我收下了,她非常高興。一會兒,屋子裏所有人都走了,隻剩下我和她的兒子。她的兒子,腳上穿著媽媽做的布鞋,腿上穿著媽媽自染自做的土布褲,上衣製服雖不是土布,但我保證他製服下麵的棉衣、襯衣都是土布。但這土氣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大學生”那特有的靈秀和傲氣。屋子裏靜了好大一會兒。我畢竟在大城市已住過半年,我首先說話:“我上學期的學費是你媽給的,我畢業後,一定加倍還她,這是剛才給的10元,你還給你媽。”見麵也就結束了。
我回家後,我媽把“四樣禮”給我打開,一塊墨綠色帶本色小花的綢布,這是其中居首位的,但一眼可看出它的年齡比我的年齡大;其次是塊藍斜紋棉布,一雙線襪子,一個普通的肥皂盒內裝著塊普通香皂。我一句未說,我媽以為我嫌少,給我解釋,他家如今艱難,以後媽給你多要些。
我開學該走的前一天,她給我稍來一個用花土布包著的小包,我打開一看,一個木板上纏著各種顏色的線,線板上插著大、中、小好幾根針,一個頂針,未納的男、女襪底各兩雙,襪底中間夾著個小紙包,那10元錢又回來了。我媽說,她還給我捎來四個油燒餅,叫我走時帶上。
不知為啥,那天夜裏,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小布包,燒餅,像萬花筒一樣在我腦海中飛轉。那塊有三四種顏色織成的色布,做工精細的襪底,脆黃的蔥油燒餅,使人一見便知她織紡、針線活、鍋灶上都是高手。她要我納的那四雙襪底是不是給我的考卷?我深思苦想,整夜難眠。下次見她叫媽的想法本來隻是一時的一閃之念,現在全無了,我心裏明白,一個姑娘沒有很強的針線、鍋灶基本功是不敢做她的兒媳的,盡管她捎話要我乘中午班車同她兒子一起走,但我有意乘早班車提前走了。
自那以後,節假日回家,我基本上都要和她見麵的,我每次返校她總像送親閨女一樣為我準備好一切,雖然她是那麼不寬裕,但她處處像慈母一樣使我感到溫暖,慢慢地我發現她在我心目中和媽媽占著同等位置,我每次見她,她都要說,她想我。我也覺得我不能離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