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霍把式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是他娶了汾陽城裏的女人為妻。

霍把式就是霍斌武的父親。霍家人脈不旺,三代單傳。單傳到霍把式這裏,霍把式就想有所突破,多生幾個孩子。霍把式本名霍繼業,隻是因為他早年常跟著父親外出打把式賣藝兼銷售野生藥材、自製跌打損傷藥膏和山貨等,人們就稱他為霍把式。霍把式不喜歡這個稱呼,但是人們非得這麼叫,他也沒辦法,心裏卻是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的。那時,他那位知情達理的老丈母娘還在世。他有了什麼不痛快的事都喜歡在老丈母娘那裏念叨念叨。他說:“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們,他們竟然給咱叫了個霍把式的外號!”

老丈母娘盤腿坐在土炕上,端起汾陽人稱的茶盅盅喝了一口“圪枝茶”說:“這不是賴話。咱汾陽人的話裏有句‘是個把式’的說法,說你做個什麼做得好,就說‘是個把式’;說你做個什麼做得不好,就說你‘臭把式’‘爛把式’。你說,他們喚你霍把式是誇你,還是貶你?”霍把式仔細琢磨過老丈母娘的話,認為挺有道理。大家賦予的這個“霍把式”綽號,不一定是誇他。但是,起碼不是貶他。這樣,他才有奈無奈漸漸接受了這個稱謂。雖然如此,他在說話的時候,卻是喜歡把自己的大名報出來的,好像怕別人把他的真名實姓忘了似的。最常說的是“我霍繼業”怎麼怎麼。還有一個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是,人們私下裏說,霍把式的祖上是強盜溝的草寇,後來才改邪歸正在下白彪嶺落戶的。那會兒霍把式年輕氣盛,為此曾經破口大罵過別人,乃至把上衣一摔,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意欲行凶。

別人就說:“你瞅你現在這樣兒,不是強盜也像個強盜啦!”

這樣一說,霍把式就嘿嘿樂了,說:“失態、失態,是我霍繼業失態了!其實你們也不用瞎說,我們老霍家是出過霍元甲這樣的人物的,雖然我霍繼業沒弄清楚霍元甲是不是我霍家的祖先,但是我聽我家老輩子人說,我霍家是鎮守彪嶺關的武將,要不我這一身武功是從哪裏來的?我老子又為甚給我取名霍繼業?難道會要我繼承當強盜的業?絕對不是的。是要我傳承武術世家習武之風、繼續為國家鎮守邊關的大事大業咧!”

別人說:“連自家的祖宗都弄不清,還鎮守邊關咧,就守你家的豬窩、兔窩吧。”

霍把式意識到是自己說話有誤,讓別人鑽了空子;其實,直接說自己家就是霍元甲的後裔,別人他信不信又能怎樣。霍把式有股子強驢脾氣,錯了也不承認:“你給老子說說,你家的祖宗是猴變的還是狗變的?不服氣,你來,來和我霍繼業過幾招兒,收拾得你狗日的又屙又尿球拖地!”

別人知道霍把式的秉性,又怕他犯渾,也就哼哼哈哈應付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了事。

霍把式最喜歡談論的就是他老霍家的武功。

霍把式說他爺爺那會兒,村人想要見識見識他爺爺的武功,經常以言挑釁。趕上那天在村外的龍天廟上唱戲,他爺爺走進戲場的時候,人們便纏著他爺爺,要他爺爺露露身手。他爺爺卻不動神色,也不作聲兒,見場邊有一隻約六七百斤的石碌碡,這便暗暗運氣,忽而抬腳蹬去,那石碌碡骨碌碌向前滾去,驚得人們四處躲避,他爺爺怕人們躲避不及,被石碌碡壓傷,飛身上去,抬腳一踩,那石碌碡竟入地三分,生根一般,不再動彈。

汾陽地界的鄉下和山莊稱父親為“大”或者“大大”,別人又問:“反正我們也沒有見過你爺爺,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吧。你怎不說說你大咧?你大,我們可都見過的。”

霍把式道:“我霍繼業的大乃稱雄一世的英雄豪傑!你們見過我大,怕是沒見過我大的真功夫咧!我大有一回去當鋪應聘保鏢,鋪主要試我大的功力,我大抬掌擊牆,那牆就裂開一指寬的縫隙。”

人們不大相信霍把式的話,說:“我們都沒聽說過,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就瞎編排吧。”

霍把式說:“不信就到我霍繼業的院裏耍耍我的石鎖,能耍過一個回合,我拜你為師。”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在嘀咕:“耍去耍去,累得你狗日的屙下一褲襠!”

其實霍把式是有些真功夫的。他的功夫有個特點,那就是“兩快”,一是出手快,二是跑得快。很久以前,上白彪嶺和下白彪嶺再起紛爭,矛盾衝突直到發生兩村械鬥。霍把式赤手空拳上陣,拉開架勢閃躍騰挪、上躥下跳,上白彪嶺三五個後生都不能將他捉拿。讓他感到悲哀的是,這似乎進一步證明了他家祖上是強盜溝的強盜,因為強盜一般都是出手快、跑得快的草上飛。相裏彥章深知霍把式的悲哀,但相裏彥章很會寬慰人的。相裏彥章說:“要證明這一點,還要看你霍把式怎樣做人;你不是個壞人、不是個強盜,那你祖上就真是強盜又怎麼樣?朱元璋當年還當過叫花子,韓信原來還鑽過別人的褲襠咧!”

霍把式認為相裏彥章的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

霍把式說:“我霍繼業就愛聽你這樣有學問的人說話,聽得心裏舒坦、熨帖!”

相裏彥章嘴上笑了笑,心裏卻說:“你霍把式是吊死鬼抹香粉——死要麵子,你愛聽個甚樣兒的話,我還不清楚?”

霍把式確實不是個壞人,更不具備強盜的特質。他其實為人厚道,幹活勤快、肯出力,從不偷奸耍滑。隻是嘴上愛吹一點點牛皮,遇事喜歡較真兒罷了。時間久了,也就很少有人再糾纏他家祖上是不是強盜的話題了。

霍把式打小就很懂事,做事情也認真,也實在,村裏人都說他是個“好孩兒”。那時候,他跟著父親走江湖、耍把式賣藝,常常把自己身上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但是從來沒有喊叫過一聲疼痛,也不曾抱怨過什麼。他父親曾經看著他的傷痕說:“像個男人,有一副豬皮狗骨頭咧!”年紀不大的霍把式說:“大大不用心疼我,為了生活,咱不怕!”一句話說得他父親兩眼濕潤心裏隱隱作痛。當時,汾陽城裏的鍾樓、鼓樓還在。鼓樓前麵有個麵積不小的空場地,像個小廣場一樣。霍家父子在靠邊地帶打開場子以耍把式賣藝招攬顧客,賣些藥材或者瓜桃李果等山貨。耍把式賣藝最費鞋子,鞋麵兒爛了、破了還能湊乎,可是鞋幫鞋底開了口子就不能將就了。馬路牙上邊的人行道邊緣有個修鞋的小攤,修鞋的師傅年約六十多歲,小兒麻痹落下殘疾,走路時左右搖擺,幅度很大。他姓範,人們叫他範拐拐。霍家父子表演完一場,鞋子壞了,霍把式就鑽出人群來到範拐拐鞋攤前,請範拐拐修鞋。霍把式赤裸著上身,身上的泥土遮不住紅的新傷、黑的舊痕。範拐拐總是心疼地問他疼不疼。他往往是笑著搖頭,也不多說話。範拐拐手藝好,出手也快。給霍把式修完鞋,也不要錢,隻是說把身上抹點藥水、抹點藥水吧。霍把式答應著,猴兒似的鑽進人群繼續表演去了。範拐拐看著他的背影,常說的一句話是“掙倆錢比吃屎都難”!再後來,霍把式拿鞋去修的時候,正趕上範拐拐的女兒俏孥兒來給範拐拐送飯。俏孥兒長得很好看,皮膚白白的,嘴唇紅紅的,眼眸黑黑的。穿著也都是手工縫製的衣裳,樸素大方,卻顯得幹幹淨淨。霍把式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見了年輕女子卻是不敢正麵多看幾眼的,尤其是像見了俏孥兒這樣他認為十分好看的女子。不敢看,卻總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眼人家,趕忙躲開;躲開了,卻是不甘心,又偷偷地看。範拐拐見他這般靦腆模樣,就認定他是個本分孩子了。他笑了笑對俏孥兒說:“這是我和你說過的桃花峽下白彪嶺老霍家的,你該叫人家哥哥咧。”俏孥兒嘴兒也甜,順著範拐拐的尾音就喚了聲:“哥哥。”隨即又問:“哎喲,哥哥,這身上怎傷成個這樣?”

霍把式大紅了臉,低著頭說:“沒事沒事,我豬皮狗骨頭。”

俏孥兒笑了一下,眼睛裏卻充滿了關切的神情:“疼咧吧?”

範拐拐說:“蠢女子,那能不疼?快把紫藥水給抹上吧。”

霍把式萬萬沒有想到,俏孥兒果然就從衣兜裏掏出一小瓶紫藥水來:“我還說我爸讓我捎紫藥水來做甚?原來是給你用的呀。給、給,快抹上吧。”

範拐拐說:“看你這孩兒,盡是後背上的,他怎抹咧,你給他抹抹吧。”

俏孥兒很大方的,果然就要給抹。霍把式卻躲躲閃閃的,臉紅得厲害、心跳得厲害。又聽見他父親在那邊叫喚,就起身要走,卻聽見範拐拐吩咐俏孥兒:“讓你去幫助他們表演、圓場,你敢不敢?”

俏孥兒說:“有個甚不敢?”說著就跟著霍把式鑽進人群。

也許是因為有範拐拐的女兒在場,霍把式表演起來愈發賣力,引得圍觀的人一片喝彩。表演到緊要關頭的時候,俏孥兒平端了個平常由霍把式端著的銅鑼,走到圍觀的人們麵前收些小錢,然後又伯伯嬸嬸大哥大嫂地召喚著人們來購買霍家父子帶來的山貨。小嘴兒一張,那詞兒就像糖葫蘆,甜甜的、純純的、脆脆的:“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們的這些稀罕山貨、治傷膏藥,拍過洋片兒、登過報紙、做過廣告,有病的治病,沒病的健身;老人用了上房揭瓦,小孩兒用了下河抓鱉……”人們在買些東西的時候,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說這是哪兒的個女女?真會吆喝;就憑這女女,不想買東西也是要買一些的。

霍把式的父親也被俏孥兒吸引住了,一個勁兒問霍把式緣由。霍把式把事情的原委向他的父親講述明白後,主動辯白了一句:“可不是我要她來的!”

霍把式的父親說:“你要人家來,人家還不一定來咧!哎呀,真是個好苗苗。”

霍把式沒有繼續父親的話題,卻獨說獨道:“我瞅他們不像個父女,倒像是爺爺和孫女,那釘鞋的老眉老眼的。”

霍把式的父親一巴掌拍在霍把式的裸背上:“胡說八道甚咧你!”

霍把式疼得齜了一下牙,扭頭看看父親也沒有惱怪他的意思,心裏釋然了許多。到收攤的時候,霍把式的父親吩咐霍把式:“今兒你幫你範伯伯收攤,把那些釘鞋的機子、箱子都給送回家去。”霍把式愉悅地點著頭說:“我去、我去。”

霍把式父子幫助範拐拐收拾完東西的時候,範拐拐卻邀請他們到家裏坐坐。霍把式的父親說:“這怎麼好意思咧,你行動不便,我們幫你一把,實在是應該的。你看你這麼仁義,還讓俏孥兒幫助我們,我們都不知道怎麼感激,再去家裏討擾就是不懂禮數啦!”

範拐拐說:“言重啦、言重啦!你們隔三差五在這裏擺攤,我又一年四季在這裏釘鞋,也算是老相識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咱汾陽人講究的就是這個咧。到我家,喝些熱茶解解乏,晚上咱哥兒倆抿上兩盅酒,多好咧!”

霍家父子推辭不過,就隨著範家父女回家來。

範拐拐的老伴本來就是個精明幹練的女人,見父女倆領回父子倆來,又聽範拐拐說這就是他常說起的霍家父子,那股子高興勁兒立馬就顯露出來了。忙前忙後,端茶倒水的,又有她家女兒默契配合,很快就把飯菜也收拾停當了。霍家父子又是一番推辭,又是一番客氣,終是盛情難卻。霍把式的父親就從兜裏掏出些零錢來說:“來得匆忙,也沒給大哥大嫂買點見麵禮,你家俏孥兒今天還幫了我們這麼大忙,我們卻就又吃又喝的,我這真是愈老愈不懂個人情了,用這些零錢遮遮麵子吧!”

範拐拐的老伴說:“你瞅你,你都叫我們大哥大嫂了,還破這費做甚,見外了不是?”

霍把式的父親說:“瓜子不飽是人(仁)心,你們要是不收,我們可是真沒臉留下來吃飯啦。”

範拐拐對老伴說:“先收下、收下,不收下就留不住個他。”

霍家父子這才留下來吃飯。

霍把式的父親很喜歡俏孥兒,問說:“俏孥兒,今天在場子裏說的那些話可真好咧,好多人是衝著你那些說講才留住腳看表演、買咱的山貨的。”

俏孥兒說:“那有個甚,我常在城街上看別人耍把式,看得多了、聽得多了,就記住了、學會了,今兒還就用上了。”

霍把式的父親說:“人都說,汾陽女的們說話好聽,我聽這俏孥兒說話就心裏舒服。再看俏孥兒長得這樣靈眉俊眼的,就打心眼裏暖和、稀罕、喜歡咧!”

範拐拐的老伴插話說:“那好啊,你喜歡,就讓俏孥兒給你當兒媳婦吧。”

霍把式的父親趕忙擺手:“不行不行,老嫂子這話還要把我嚇死咧!我家繼業這貨,做活計受苦還行,沒有別的本事;跟上我走南闖北這麼些年了,也沒個長進。哪能讓俏孥兒跟上他活受罪!”

範拐拐的老伴很會說話:“看他大把話說的!我第一眼見繼業這孩兒就覺得親疙瘩瘩的。長得虎頭虎腦,寬眉大眼。站有站相,坐有坐樣兒,見嘍人勤勤禮禮,怕是隨了你兩口子的體麵了。老話說‘養孩兒不用多,靈丹要一顆’,你兩口子熬磨得值當的。這可就是養下明珠跟上沾光,養下一窩跟上饢糠。”

霍把式的父親嘴笨些,一時也不知道怎樣對答,隻是暗暗佩服範拐拐的老伴說話巧妙。

範拐拐不想讓他顯得尷尬,對老伴說:“你那個兒抹上油油的嘴嘴,說起來就沒個完,咱們問問繼業,看繼業願意不願意?”

那時霍把式還不太懂得男女婚姻事宜,心裏一衝動,立馬搶話說:“我願意!”

大家哈哈哈都笑了,隻有俏孥兒臉上一暖一紅,用小拳頭捶了一下霍把式,然後害羞地跑出屋去。

吃過了飯,霍家父子要趕回桃花峽。

範拐拐問:“明天還來不?”

霍把式的父親說:“這個月就不遠走了,就在咱城裏舞咧。”

範拐拐說:“那就住下吧,省得來回跑,我那間房子空著咧,就給你們父子落腳了。”

“不行不行,這更成了甚了,麻煩的你們!”霍把式的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俏孥兒嫣然一笑跑了出去。範拐拐說:“你看你看,我家俏孥兒早過去收拾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