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一晚,霍家父子就住在了範拐拐家。霍家父子和範拐拐住一起,範拐拐的老伴和俏孥兒住一起。

睡前霍把式聽他父親和範拐拐說話,聽了個大致意思。範家祖上也是汾陽城裏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隻是範拐拐的父親染上了“抽料子”的惡習,就把個殷實富裕的生活抽得日漸衰敗。範拐拐是個殘疾人,父母在家境還好的時候,給他找了個童養媳,就是現在的媳婦,俏孥兒的母親。到了範拐拐和童養媳圓房的年齡,範拐拐的父親已經把範家變賣得家徒四壁了,自己也死在了街頭。範拐拐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一氣之下上吊自盡了。那時候,範拐拐的童養媳已經懂事,她像個大姐姐似的照顧範拐拐的生活,不僅周到細致,而且不離不棄。直到圓房,成為實實在在的夫妻。日常生活需要開銷,範家卻沒有收入。範拐拐的媳婦看著破敗的院子左思右想,琢磨辦法。那時,汾陽城裏婚喪嫁娶辦酒席,還都在自己家院子裏設宴。設宴就需要桌子椅子和鍋碗瓢盆、碟筷勺盅壺一類的器皿,汾陽人叫“席器”。這些東西家家都有,但數量少、容量小,辦酒席是絕對不夠用的。範家原是大戶人家,值錢的東西早都變賣光了,唯有一些桌子椅子和鍋碗瓢盆、碟筷勺盅壺一類的器皿還在那裏閑置著。範拐拐的媳婦就把這些物件收羅起來,維修、整合,竟是備齊了二十多張桌子,和夠二十多張桌子使用的器皿,然後向外租賃,收取一定費用,貼補家裏。後來範拐拐又學會了釘鞋手藝,而他的童養媳婦則經常承攬一些零碎活計養家糊口。這樣,日子過得也還馬馬虎虎。

範拐拐和他的童養媳婦相依為命,感情頗好,隻是一直無兒無女。直到範拐拐奔四十幾歲的時候,一天早晨,他打開院門準備出攤釘鞋,卻驚異地看到了台階上被一張小被子裹著的嬰兒俏孥兒。俏孥兒小嘴唇青紫,奄奄一息,連個哭聲都沒有。範拐拐忙不迭叫出媳婦來,把孩子抱進屋。媳婦解開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抱在懷裏,溫暖著這個小小的生命。孩子緩過氣兒來,小腦袋在陌生而溫暖的懷抱裏極力扭動著,尋找著母親的乳房。範拐拐的媳婦哭了,她哭著說:“我有孩兒了,這是送子娘娘送給我的孩兒……”

這個孩兒就是俏孥兒。

從此,範家成了三口之家。

範拐拐夫妻對俏孥兒視若親生;俏孥兒也很懂事、很乖巧,小小年紀就知道心疼養父養母,總是搶著做些家務,比個男孩子一點也不差。家裏人手少,勢單力薄,平素也很少有人來串門,所以他們一家三口特別稀罕人、愛處人,喜歡讓鄰居、朋友到家來坐坐。霍把式的父親聽著聽著,不由得歎了幾聲,後來說,要是範拐拐不嫌棄、俏孥兒也願意,可以像今天一樣讓俏孥兒幫他耍把式賣藝,順便能學點套路就學點套路。

範拐拐笑了,說:“你看我家俏孥兒今天的表現,她是願意不願意?”

霍把式的父親嗬嗬笑出聲來:“我看你這靠釘鞋也賺不了幾個錢,還要養活三張嘴,太辛苦,以後,我多少貼補你們一些,總是要比現在強的。”

範拐拐說:“這倒不用,有你們父子常來常往,家裏的體力活兒你們幫咱幹幹,什麼都有了。”

霍把式聽到這裏,忽而插了一句:“有我咧,我甚活計也能做。”

他這樣說是因為聽到他父親和範拐拐說要讓俏孥兒和他一起出攤兒,心裏高興才脫口說話的。他父親卻一巴掌拍過來:“睡你的吧,嘴上沒毛,多說淡道!”

範拐拐說:“不用老打孩兒,孩兒跟著你風裏雨裏的也不容易!”

霍把式的父親說:“不打不成器。棍棒之下出孝子。”

霍把式覺得範拐拐比他的父親溫和多了。

霍把式這時候大約十五六歲,他嗜睡,心底裏美滋滋地激動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此後,隻要在城裏出攤,他們就住在範拐拐家,俏孥兒也會來幫忙,兩家人相處的跟一家人似的。除了在城裏出攤,四鄉八裏趕集、有集市,霍家父子也去;路遠些,霍把式的父親就不要俏孥兒去,讓俏孥兒留在家照顧父母。俏孥兒若隨著他們去了,那霍把式的父親是一定會讓霍把式當天就把俏孥兒送回家的。霍把式十幾歲了,沒接觸過女人。有一次,霍把式借了輛破驢車趕夜路送俏孥兒回家。月色正好,土路兩邊樹影婆娑,霍把式搖動著小鞭子,吆喝著小毛驢,忽顛兒忽顛兒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不知道是怎樣一種情愫驅使,坐在車廂裏的俏孥兒忽然就抱住了霍把式的腰,且把臉貼在了霍把式隻穿著個二股筋背心的後背上。從來沒有被女人親近過的霍把式一下子就慌了神兒,先是窘迫難耐,聲聲吟喚“俏孥兒妹子、俏孥妹子”,繼而激動萬分,扭轉身子想要緊緊抱住俏孥兒。哪料到,前麵的路上忽然躥過一隻野物,驢兒受驚,猛跑起來。霍把式一邊叫喊著“俏孥兒抓緊、抓緊不動”,一邊“籲籲籲”命令驢兒停下來。可是,受驚的驢兒根本不聽他的命令,慌不擇路,驢車“轟隆”一聲側翻在路邊的淺溝裏。兩個人被雙雙摔出了車廂。俏孥兒被摔得齜牙咧嘴,卻是急切地問:“哥、哥你沒事吧?”

霍把式站起來活動著身子:“豬皮狗骨頭,甚事也沒有。”說著要拉俏孥兒起來。俏孥兒卻兩眼淚水,扶著胳膊叫喚疼痛。霍把式借著月光看了看,說:“怕是脫臼了,這兒看不仔細,你忍忍疼痛,咱回去再說……”霍把式扶起驢車,好在驢沒有受傷、驢車也沒有太大的損壞,他輕手輕腳把俏孥兒攙上驢車,然後,小心翼翼地趕著驢車把俏孥兒送回到家裏。燈光下,慢慢捋起俏孥兒的衣袖查看,俏孥兒的手臂白如蓮藕,霍把式看得有點心慌意亂,臉紅彤彤地發燙,努力鎮靜片刻,才扭過頭告訴範拐拐:“伯伯,真的是脫臼了。”

“那怎辦呀?我去尋接骨大夫。”範拐拐的老伴著急地說。

“不用,我再看看、再看看……”霍把式說著,第一次輕輕地把俏孥兒的手真實地握在自己的手裏,他說:“俏孥兒妹妹,你把眼睛閉上,不要動,不要動、我看看、再看看……”這樣說著的時候,兩手配合一捏一撐,隻聽俏孥兒尖叫一聲,瞪大了眼睛,說:“哥你做甚呀?!”

霍把式說:“你動動胳膊、動動……”

俏孥兒試著動了動胳膊、再動一動,比剛才自如多了。驚喜地說:“哥,你給接上了呀?”

霍把式隻是個笑。

範拐拐長出了一口氣:“你還有這本事啊!”

霍把式顯得很不好意思,說:“習武的人都會些的,跟我大學的,我大又是跟我爺爺學的。”

範拐拐喜色色地說:“一招鮮,吃遍天,有手藝和沒手藝就是不一樣。”

這時候,範拐拐的老伴才想起來問:“你倆怎弄的,還能把胳膊弄脫臼了?”

俏孥兒紅了臉不說話,霍把式看了俏孥兒一眼,也不說話。

範拐拐說:“能怎弄的,還不是年輕人趕個驢車就美得不行瘋逛瘋跑,車翻了、人摔了?你們說是不是?以後可要慢些,多操些心!”

範拐拐的老伴笑盈盈的,表示認可,又說:“我看他倆倒像個兄妹似的。”

範拐拐說:“瞅你這話說的,一個哥、一個妹,不是兄妹又是個甚?”

農閑時,霍家父子也到外地出攤。霍把式的父親考慮到俏孥兒的家庭情況,到外地出攤,就不帶俏孥兒。

但是每次從外地回來,他們都是不先回桃花峽,而是先進城去看望範拐拐一家。而且要給範拐拐一家帶來許多汾陽沒有的吃食、用品等等。範拐拐一家也不把他們當外人看待,衣食住行相互照應,不分你我。

這一次,霍家父子出去了三個多月,返回來,興衝衝踏進範家的院門時,卻沒有見到範拐拐。

俏孥兒一見到霍把式就哭,說:“我爸沒了、我爸沒了……”

範拐拐的老伴把霍把式的父親拉到範拐拐和他們住過的房間,把他們走後範拐拐犯病去世的情況講給霍把式的父親聽。

霍把式的父親淚水縱橫:“老哥哥呀,苦命呀,怎就這麼走了!”

範拐拐的老伴說:“生死簿在閻王手裏咧,咱們也掌握不了。拐拐那身體本來就不好,犯病時,那份難受,真是遭罪咧呀!也許早去早托生,下輩子當個正常人,還能少受些罪!”

霍把式的父親問:“老哥哥臨走就沒留下個話?”

範拐拐的老伴說:“留下了,留給你的……”

霍把式的父親趕忙說:“留給我的?快說、你快說,我老哥哥要我怎咧?”

範拐拐的老伴說,範拐拐臨終有話,他認定了霍把式是個靠得住的好孩子,如果霍把式的父親不反對,孩子們也願意,他希望把俏孥兒嫁給霍把式。

這是天大的好事啊!霍把式的父親驚喜萬分,但是因為正沉浸在範拐拐去世的悲痛中,所以表現在臉上的神情就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範拐拐的老伴長長地唉歎一聲:“你們也不要為難,拐拐說了,這不是個強求的事情,你們不樂意,咱就當沒說,還像以前一樣相處。”

“老嫂子啊,我們不是不樂意啊,是想都沒敢這麼想,”霍把式的父親說,“我們是山裏的,你們是城裏的,我們高攀還怕攀不上咧!俏孥兒要模樣有模樣,要多好有多好,嫁給我家那貨就可惜了呀!”

“你看你說的,甚的個那貨的,”範拐拐的老伴說,“我和拐拐還就看中繼業這孩兒了,實誠、善良、孝順。”

“我們家窮,俏孥兒過去會受苦的……”

“心裏樂意,苦點、累點,日子也會過得舒坦!”

“這事要是真成了,老嫂子你一個人可怎辦?”

“我還不好說?靠租賃席器、靠做點零活,日子總能過的。再說了,隻要你們不嫌棄,我就跟著我俏孥兒到山裏住去,山裏空氣好,粗茶淡飯更養人,跟上你和繼業或許還能多活幾年,也算是我還有疙瘩老後運咧!”

聽範拐拐的老伴這麼一說,霍把式的父親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淚。他站在地上,朝著炕上範拐拐睡過的地方深深地鞠躬:“老哥哥啊、老哥哥啊,我給你鞠躬了!”

範拐拐去世前,因為沒錢看病就把他們住的那幾間破房子賣了。買主很仁義,雖然付了房款,但是答應讓範家人先住著。霍把式和俏孥兒結婚後,霍家就把範拐拐的老伴接到了下白彪嶺。所以當時在桃花峽有個說法,叫“娶媳婦子捎丈母”。這就是說霍把式家的事。丈母娘來到下白彪嶺後,把那一套席器也拉了過來。下白彪嶺周圍的村莊辦紅白喜事,常常到霍家來租賃席器,霍家多了兩張嘴,卻也多了一份收入。汾陽辦起紅白喜事來,總會有那麼一兩位懂得禮數和講究的婆娘來張羅。但這樣的人必須是“活時人”。不知道這“活時人”幾個字做何解釋,但所謂“活時人”卻是定義為有兒有女的人身上的。霍把式的丈母娘無兒無女,不能算是“活時人”。雖然她是大戶人家的童養媳,耳濡目染,很懂得那些紅白喜事的講究和待人接物的禮數,人也麻利、熱情,裏裏外外一把手,但在城裏的時候,別人都知道她的底細,她也就自覺地不去湊這個熱鬧、惹人嫌了。來到下白彪嶺後,她家的情況也沒幾個人清楚,老太太又善於處理鄰裏關係,因而人緣很好。每每有紅白喜事要辦,人們就來霍家租賃席器,同時向老太太請教一些具體事宜。老太太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有門有路,這便常常隨著席器出東家、進西家,裏裏外外地忙乎。範拐拐家賣房子得到的錢,給範拐拐看病、出葬花了一些,為俏孥兒置辦嫁妝花了一些,剩下的也就沒多少了。老太太把剩下的錢拿出來,買了一台舊的、燒水的茶爐。有人來租席器,便一並把茶爐也租了。然後到辦紅白喜事的當日,霍把式的父親或者霍把式就也去了,擔當燒茶爐的這個角色。當然也是收取費用的,費用很低,其實也就是倆辛苦錢兒,大家都能接受。那茶爐是帶哨音的,水一燒開哨音便起,整個下白彪嶺都能聽到。因為這些事情,確切地說是因為霍把式的這個老丈母娘,霍家的日子逐漸有了起色,也積聚了不少人氣。老太太在霍家活到八十多歲,仍然能跑能動的,隻是不再外出為鄰裏料理事情了。一天,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不知俏孥兒是為了什麼,她笑笑地對老太太說:“媽,跟著我到山裏過了這麼些年,可是讓你受了苦了!”

老太太說:“瞅你這話說的,受甚的苦了?這裏山高皇帝遠,是非少,繼業他們這一家人又實在。咱們這有吃有喝、有穿有戴的,又不用受太大的苦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和和氣氣熱熱乎乎的,就是個福咧!媽不覺得苦,媽想那早年在城裏的日子,那才叫個苦咧,要是就那樣過日子,恐怕是活不到現在這個歲數咧!”

俏孥兒說:“媽你不用這樣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咧!”

老太太說:“知足了、知足了,再活就成了王八精了……”

“媽你怎說開胡話了!”俏孥兒打斷老太太的話,“在這桃花峽,活到一百歲的人也有咧,你這才多大歲數,就知足了?”

老太太平靜地笑笑:“事情總有個了結,人命總是個生死,看開了,也就會活了,哪天媽蹬腿去了,俏孥兒你要看開些,好好活呀!”

俏孥兒的淚忽然就湧出了眼眶:“媽你今兒怎淨說些胡話呀,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叫繼業陪你回城裏看看。”

老太太說:“看你這孩兒!五年六月七日八時,我這都八十幾歲的人了,活了一時沒一時,提早說個話,倒把你的淚給惹出來了,快不用哭了,咹?”

老太太對俏孥兒說過這樣的話後,大約第七天晚上就過世了。沒有生病、沒有留言、沒有前兆,一覺睡去,第二天就喚不醒了。走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悄沒聲息安詳自在。

相裏彥章說:“這就叫壽終正寢。”

霍把式說:“也沒要我們伺候她幾天,盡盡孝心,我這心裏總是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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