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相裏彥章說:“自古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老太太活著時你沒讓她受罪,這也是個孝順,你和俏孥兒好好過,善待人家,這也是個孝順,老太太在天之靈看得著的,會保佑你們的。”

霍把式頻頻點頭,說:“老哥哥這話說得我心裏舒坦多啦!”

其實,人們不太清楚霍把式是撞開了哪扇福門,竟然就把汾陽城裏的漂亮女人帶回下白彪嶺做了他的媳婦,卻還捎回來這般一位精明幹練的老丈母娘來。但是,大家看到,自從帶回城裏的媳婦後,他就不再外出賣藝,農忙時在田裏揮汗勞作,農閑時到昌寧或者城裏賣些山貨和藥膏。當日去,當日回,極少在外過夜。他還讓相裏彥章給他鑿了兩隻各三十斤重的石鎖,每天早晚要在院子裏舞動一番,說是怕丟了武功,日後還要傳給後輩兒孫。

霍把式娶了城裏的媳婦,下白彪嶺的人們很羨慕;霍把式當然就有理由自豪,有理由把腰杆子挺直,抬頭闊步地走路了。

周邊縣市一直有個說法,說汾陽出美女。而汾陽的美女不光是人美,而且德行也好。不僅能趕時尚,而且勤快、會說話兒、落落大方。鄉村的女子尚且如此,城裏的女子那就更沒得說了。果然,霍把式這城裏的媳婦什麼都好,就連懷孕也很及時。婚後約半年的,俏孥兒的肚子就一日日鼓了起來。當時霍把式認為自己一身陽剛之氣,所以自信這第一個孩子一定是個響當當的兒子。不料,這隔著肚皮的事情,實在不好捉摸,孩子一出生,就惹得霍把式有些不悅了,卻又礙著丈母娘的麵子,還有不想影響俏孥兒的心情,所以表麵上還是一副很高興的模樣。他和俏孥兒說:“給咱孩兒取個名字吧。”

俏孥兒說:“你我都不認得幾個字,還是問問咱大和我媽吧。”

霍把式去問他的父親和丈母娘。

兩位老人都說取名字還是找個有文化的人好。

那會兒,在下白彪嶺,所謂有文化的人真是鳳毛麟角,唯有相裏彥章是大家公認的文化人。

相裏彥章那陣兒正在上白彪嶺當老師,他比霍把式大好幾歲,兩人相處得不錯。

霍把式有點垂頭喪氣地來到相裏彥章家。

汾陽人把未結婚的女子統稱為“孥子”或“孥片子”。用土語說出來,能讓人感到明顯的輕視和貶義。

霍把式見到相裏彥章的時候,相裏彥章正坐在家裏的八仙桌前,一邊悠閑地品著茶,一邊翻看著一本線裝的舊書。

霍把式一進來就說:“瞅人家你好活的呀,品著茶、看著書,快成神仙了。”

見霍把式進來,相裏彥章就把那本書合上放在一邊,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咧。”一邊說,一邊示意霍把式在八仙桌的另一邊坐了。

霍把式落座後說:“書裏有甚沒甚,人家你能看出來,你是神仙咧。我們是肉眼凡胎,甚也看不出來。”

相裏彥章笑了笑:“聽你這話酸溜溜的,怎咧,有甚事?”

霍把式就歎了一聲說:“老婆生了,生了個孥片子。”

相裏彥章笑嘻嘻地喝一口茶說:“添人進口,好事情,祝賀祝賀!”

霍把式心裏不暢快,在丈母娘和俏孥兒麵前不能表現出來,在別人麵前就可以隨意些了,他就有點直衝衝地說:“你聽清楚,是生了個孥片子,你祝賀我家生了孥片子咧?”

相裏彥章說:“我聽清了,生了個孥子嘛!孥子也要祝賀的,沒有孥子,哪兒能有侯嗣兒。”

話聽起來有點像土匪的黑話。其實不然。汾陽人又把未結婚的男子統稱為“侯嗣兒”或“嗣兒”或“老侯嗣兒”(光棍)。侯是王侯貴族的侯,日後當官發財;嗣是子嗣的嗣,是家族的香火和根係。看看,做汾陽人的兒子承載了多少祖先的期望?但這個“侯”字怪得很,在汾陽人的理解裏它還有小的意思,比方說“侯毛驢”,那就等於是說“小毛驢”。卻還經常重疊起來使用,叫做“侯侯毛驢”什麼什麼,不去深究了。

當下,霍把式聽相裏彥章這麼一說,心頭就亮了一下,問:“你是說,我霍繼業再生就能生侯嗣兒啦?”

相裏彥章說:“先生看孩兒的孥兒,再生當官賺錢兒的嗣兒,這就瞅你是個甚把式啦。你是誰,你是有名的霍把式咧嘛!”

相裏彥章這般說,霍把式心裏便暢快了許多:“那、那就煩你給我這孥子取個名字吧?”

相裏彥章聽了,一擺手說:“哎呀,這我可做不了。你怎不讓你老子和你丈母娘取咧,人家是長輩!”

霍把式說:“就是這倆老人叫我來尋你的,說你是有文化的人,除了你,在咱下白彪嶺還真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咧。”

相裏彥章那時候也還年輕,經霍把式這麼一誇,難免也有點想賣弄學問的衝動:“既然是這樣,那我給你說說清楚,這取名字可是有講究的。我是聽老輩人說的,後來也翻了些書,實在也沒弄明白,隻是知道了個大致意思。說要講究陰陽、五行、四柱、八字。意思是說,萬物都有一陰一陽,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構成的。這個五行是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是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叫相克。給孩子取名字時,先要推八字,從八字裏推出金木水火土甚缺甚旺,缺的要補上,旺的要減弱,也就是說在他的名字裏要加上代表金木水火土的字。且這名字不能和上三輩人的名字有重複的字。”

霍把式說:“這來球複雜咧?”

相裏彥章說:“我這說的也隻是個皮毛,所以也不敢給你家孥子瞎取這個名字。”

霍把式說:“我霍家窮苦人家,也不識文斷字,也沒啦那麼多講究,你就給取吧,人家拴狗、拴馬、二搗蛋還是個名字咧,我家孥子隻要好聽、好叫點兒的名字就行。”

相裏彥章說:“醜話說在前頭,你執意要我給取名字,我就不揣冒昧了。”

霍把式說:“甚是個不揣冒昧咧,咱聽球不懂,你還是給取名字吧。”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相裏彥章已經抿了一口茶,然後閉上眼睛,上下嘴唇緊閉著不停地蠕動,忽而上下嘴唇一開,“咂”地響了一聲,他睜開眼睛,伸出中指在茶杯裏蘸了些水,然後在身旁的八仙桌桌麵上寫下了三個字:霍雙兒。

這三個字霍把式是認識的,認清了就笑,說:“咱起碼還能生兩個嗣兒?”

相裏彥章說:“嗬嗬,你真會理解。”一邊說一邊順著霍把式的話往下溜,“不過,命裏是這樣的,最終還要看你是個甚把式。”

霍把式展了展腰,習慣性地把袖子捋起,露出兩條粗壯的手臂,又拍了拍胸脯,說:“沒問題、沒問題!再生倆嗣兒,讓他們繼承霍家的祖業!”

相裏彥章笑:“你家可有甚祖業?瞅你那德行,就是個耍把式賣藝的,出手快、跑得快。”

霍把式不愛聽這樣的話,當下便回敬道:“看你這話說的,你這是小看我霍繼業咧嘛!”

相裏彥章一邊用一塊很幹淨的抹布擦桌子上的字跡,一邊說:“當哥哥的和你說笑咧,你還王八咬指頭不鬆口啦?”

霍把式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才不臭迫我咧!”

霍把式所以非常信服相裏彥章,緣於他認為相裏彥章是藏在這三十裏桃花峽的神人。神人就是神,說什麼就是個什麼。這是以事實為依據的,相裏彥章早年就給他的兒子們排好了名字,依次為仁、義、禮、智、信。意思就是說至少要生五個兒子。後來的事實證明人家是能說到也能做到的,果然就生了五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在桃花峽,被人們譽為“五龍兩鳳”。霍把式羨慕得厲害,也想多生幾個兒子,奈何天不遂人願,在生孩子這事情上,城裏來的媳婦俏孥兒是不怎麼爭氣的。人家相裏彥章的媳婦是像那滾金蛋蛋似的,丁零當啷地往出生兒子,生了五顆金蛋蛋一樣的兒子,到後來還像那盛開的並蒂蓮一樣,生了兩個女兒。可是,霍把式的媳婦俏孥兒卻像那地墒不足的老田,又像是應著相裏彥章讖語一樣的話,長女霍雙兒之後,隔了幾年才為為難難地生了長子,再隔幾年才又努努力力擠牙膏似的生出次子來。霍把式有心說再生吧,這城裏媳婦的地裏卻是任憑霍把式怎麼耕耘灌溉播種,好歹不再出苗了。

霍把式有能力播種,但沒辦法繼續收獲,隻是希望已經擁有的苗苗能夠茁壯成長。

他一直堅持的說法是,他家祖上是鎮守彪嶺關的武將,所以他才成了祖傳的習武之人,但他是愛武也愛文的,所以就期望這兩個兒子文武雙全。霍把式來找相裏彥章為兒子取名的時候,相裏彥章家已經有了收音機,是舊的,但能收好幾個台。相裏彥章坐在八仙桌旁,一邊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晉劇戲曲片段,一邊還自得其樂地用手指叩擊著桌麵。

霍把式說:“你給我家孥子取的名字,我大和我丈母娘都說好咧,這不,好就是個好,生下嗣兒了。”

相裏彥章知道霍把式的心思。他說:“生嗣兒生孥兒,那是你的能耐,與我取名字沒甚關係。我早就說過,那些講究我不懂的,我看你還是尋尋別人的好。”

霍把式說:“我也早就說過,你是文化人,我相信你。我霍繼業是走過江湖的人,沒有那麼多講究,就圖個能文能武,振興家業咧!”

相裏彥章:“你看你,不要強人所難嘛。”

霍把式說:“你有文化,取個名字有多難,我怎就成了強你啦?要說是強,我今兒還就強你個難了,我誰也不找,就找你,誰讓你是我的哥哥咧!你給取,我放心。我說啦,就圖個能文能武,振興家業,好聽,吉利,別的不管。哎,對了,你不是還要我給你倆工錢吧?”

相裏彥章聽霍把式這麼一說,話語就有些惱怒起來:“我是那樣的人嗎?不是你來,給我錢也不幹這幹不了的事咧!”

霍把式道:“我就是用話激你咧嘛,你也不用再推三推四了,快給我嗣兒想個好名字出來……”

相裏彥章說:“你這個人真是難纏,纏得人又火又氣還沒辦法。不過,你要求不高,我也就好琢磨了。我看是這樣吧,咱別的就不講究了,隻講究個名字不與先輩重複就成了。名字裏既不含金木水火土,也不論什麼陰陽筆畫,隻把你這當老子的期望表示出來,算是個寄托,對孩兒也是個激勵。你看行不行?”

霍把式說:“哎呀哥哥,我就是這個意思咧,咱不講究才是大講究咧嘛。”

相裏彥章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是嚴肅認真的,他用兩個指頭不停地叩擊著八仙桌,果然就叩擊出字來,這便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寫出了一個“斌”字。

霍把式不認識,卻念:“文、武。”

相裏彥章用土話罵了句:“球勢!扁擔橫放下也不知道是個一。文字和武字合起來是一個字,念斌。”

霍把式有點不好意思,說:“咱認的字不多,可也不球勢吧?不過,我還想知道這是個甚意思,你給咱說說。”

相裏彥章道:“你等等……”這樣說著話,就站起身往裏屋去了。他從裏屋出來的時候,手裏卻就多了一本書。他翻動著書頁,指著裏麵的解釋說:“你看你看,這個‘斌’字,如同彬彬有禮的‘彬’字。意思是文質兼備的意思。我不記得是哪位古人說的,但我記得他是這樣說的,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

“哎呀哎呀,我霍繼業可聽不懂這話,你就直接說這‘斌’字的意思吧,不用咬文嚼字。”

“斌字,用在名字裏,其實就是文采和質地兼備的樣子,對,更有個文武雙全的意思。”

霍把式一拍大腿:“這就對了嘛,我就是要文武雙全。斌,就這個怎看怎好看的斌字了,文武都有了,加上我那大孥子的雙字,可就真是個文武雙全了咧。”

相裏彥章問:“先別決定,現在你把你家祖輩的名字想想,沒重複的吧?”

霍把式一邊扳著指頭,一邊嘴裏念叨著他父親、他爺爺的名字,繼而肯定地說:“沒有、沒有。”忽而又問,“可是大嗣兒叫斌,二嗣兒叫甚?”

那時候霍把式的二兒子還沒出生。

相裏彥章說:“你這是湊燈捉虱子咧?甚時候能生出二嗣兒來,現在就給起名字?”

霍把式有些憤憤不平地說:“我家三代單傳到我這裏,為甚不能再生幾個,你家光你就丁零當啷生了七個,還五龍兩鳳。這老天爺也是不公道球咧!”

相裏彥章說:“這你還來氣呀,怨天怨地的,怎不怨自家沒本事?”

霍把式:“誰說我沒本事,沒本事就能生出一孥兒一嗣兒?你家不是早就排好仁義禮智信啦,我家就不興先把名字起好?這也是跟上你學咧嘛!”

相裏彥章被霍把式的話噎得夠嗆,卻也不惱怪他,隻是上嘴唇不停地碰著下嘴唇咂咂咂地響半天,方說:“那這樣吧,大嗣兒叫霍斌文,將來有了二嗣兒就叫霍斌武,有本事再生出三嗣兒四嗣兒來,就叫斌福斌祿斌財什麼的,到時候再說。”

霍把式說:“你一個霍雙兒就把話說死了,還能有三四?”

相裏彥章說:“你可不敢狗怪樹圪杈,屙不下屎來怨茅子,我倒好心做了驢肝肺了?”

霍把式說:“哎呀,不敢不敢,你不是樹圪杈,我霍繼業也不是狗,我可不是那意思。”

雖然事情是這樣的,但是霍把式仍然還是很高興,一個斌字,文武都有了;而且斌文重文,斌武重武。這不僅是個好,更是個妙。

霍把式家每遇這樣的大事小情都是離不開相裏彥章的,尤其是在父母和老丈母娘過世之後,相裏彥章幾乎就成了他家的堅強後盾。

今天,他再次登門,是為了請相裏彥章到家裏吃頓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