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霍把式見了相裏彥章,說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兩個兒子。

這兩個兒子離他的期望太遠,老大斌文不文也不武,老二斌武不武也不文,真能活活氣煞個人。用他那老丈母在世時說的話講,那就是半斤八兩高粱麵捏了兩個酒糟鼻子——配對料啦。

仍然是在相裏彥章家的那隻古董八仙桌旁,相裏彥章坐在右首,霍把式坐在左首。互相說過幾句見麵語後,霍把式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表麵發亮的鐵皮方盒子來放在八仙桌上,自顧打開,熟練地從裏麵取出一張長方形的白紙來,又捏了些煙絲均勻地放在紙上,然後開始卷煙。把那煙卷成個漂亮的小喇叭狀後,就用舌頭舔一下接縫處,以便讓接縫黏合。完成這一套動作不過十幾秒時間。相裏彥章看見他那個鐵皮盒子裏麵三分之一放著裁好的紙,三分之二放著金黃色的煙絲。又見他卷煙的時候並不用眼睛看著,是一種很隨意的模樣,煙卻就卷好了,以一種十分欣賞的語氣說:“你好功夫啊,瞅也不瞅就卷好一根煙,卷得還這樣精精致致地好看。”

霍把式才想起來該先敬相裏彥章煙的,便把煙遞過去:“老哥哥,你吸一根吧,上好的煙絲。”

相裏彥章搖著頭遞過一支過濾嘴煙來:“吸我這帶嘴嘴的吧,你那用舌頭舔過的喇叭筒好看是好看,隻是不衛生咧!”

霍把式感到有些沒趣,沒有接相裏彥章遞過來的過濾嘴煙,自顧自地點上喇叭筒:“你這人就是太愛講究,吸根煙還這來多說道。其實我這煙才給勁兒、才解乏咧!”

相裏彥章也不反駁他,隻是笑笑。

這時候,相裏彥章的老伴笑盈盈地沏上一壺茶來,說:“喝喝這茶吧,咱三十裏桃花峽的泉水沏的,我嗣兒們孝敬我們的新鮮茉莉花茶,可香咧!”

相裏彥章笑笑,對老伴說:“你忙你的吧,我老哥倆閑說說話。”

老伴和顏悅色地說:“好吧、好吧,要怎嘍就喚我一聲……”

相裏彥章習慣稱斌文和斌武為大斌、二斌。他轉頭問霍把式:“大斌咧,還是挖煤?安全不安全,工錢能給了?二斌又放羊去了?”

霍把式的喇叭筒已經有了一截煙灰,他習慣性地要往地上磕,見相裏彥章家的地麵幹幹淨淨的,趕忙收手把煙伸到桌子上的玻璃製煙灰缸上麵。磕過煙灰,他歎了一聲:“就那樣、就那樣,我這倆嗣兒你還不知道,有一個能比上你嗣兒們的倒美不盡啦。”

相裏彥章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自己明知道霍把式愛嘮叨他的倆兒子,卻還要起這個話頭兒。果然,霍把式就不管相裏彥章愛不愛聽,開始數念起斌文和斌武來。

其實,一直很有自知之明的霍把式,從來沒有奢望膝下兩子一女成龍變鳳。隻是要他們都有點出息,不被人小看了就行。事情卻不是這樣的。女兒霍雙兒幫襯著她媽把兩個弟弟拉扯大後嫁到了上白彪嶺,日子過得也還安穩。但是這兩個兒子的發展卻讓霍把式很不滿意。斌文不文也不武,斌武不武也不文。用汾陽話說,那就是“二拚湊”。斌文生就的武坯子,長得人高馬大的,有把子力氣,老實厚道,肯吃苦,脾氣還相當的好,不生氣、不打架、不爭爭鬥鬥。見了誰都會綿善地笑,卻沒有多少話說,原因是不知道說什麼合適。這周圍幾個村莊的人,骨折、錯位什麼的也來找霍把式救治,救治過後總是要給些酬謝的,煙絲啦、茶酒啦、點心啦、餅幹啦,沒多有少,對貧困的生活來說,也是一份滋潤。霍把式就想把這個手藝也傳給斌文。無奈,斌文卻是婆娘似的捏捏揣揣,下不了手,不敢給人接骨。學不會接骨,練武也好啊,斌文卻打小就不喜歡練武和上學。霍把式早就教導過他,讓他練武、學接骨是給他長本事,就算練不成個大氣候,憑著幾招花拳繡腿出去打把式賣藝也能混個飽飯的,混好了還能像他一樣混回個城裏媳婦。霍把式好說歹說,斌文隻是哼哼哈哈地應付。逼急了,他卻對霍把式說:“有勁兒就幹活,練武練得人餓,費飯咧!”霍把式無奈,就帶著斌文去山上的梯田裏勞動。斌文幹農活舍得力氣,也專心,但他是個實心眼、一根筋。教一是一,教二是二,既沒有發揮,也沒有突破,更不懂得創新。雖然兩三年工夫就迅速成長為一個壯勞力,但是仍然被霍把式罵為“死八板”。這是因為靠種地隻能湊乎養家糊口,要是想娶個媳婦就是很難的事情,更別說發家致富振興家業了。其實,斌文是早已認識到這一點的,所以他也在動腦筋、想辦法,隻是瞎馬還沒有摸準道在哪兒,就沒有行動罷了。上白彪嶺那邊有座小煤窯,被人們叫做黑煤窯。有人說是城裏人開的,也有人說是上白彪嶺村的支書開的,更多的人說不是城裏人,也不是上白彪嶺村的支書開的,是支書的小舅子開的。究竟是誰開的小煤窯,確實沒幾個人說得清楚。但支書的小舅子在煤窯上當窯主,因為他姓郝,人們叫他郝礦長。郝字在汾陽土話裏發“黑”音,郝礦長就是黑礦長。黑礦長人前背後都承認這個煤窯是他開的,人們也認可了,就管那座煤窯叫黑煤窯。後來,縣裏派人來檢查過幾回,帶進來一個新名詞,叫黑口子。黑礦長開的黑口子,因為設備簡陋,基本上是靠人工挖掘。三十裏桃花峽的路不好走,也沒有合適的場地。煤挖出來後就有十幾輛小四輪來回不停地把煤運到山下的煤場,煤場有外地的大卡車來把煤買走。但是那煤場已經是過了彪嶺關的另一個叫吳城縣的地界啦,所以縣上來檢查常常遇到一些尷尬的事,黑口子在汾陽地界,煤場在吳城地界,權力不好發揮,有些事情還得兩縣協商解決。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那黑礦長開的黑口子幾乎就是在“三不管”的狀態下茁壯成長著。下白彪嶺有不少人在上白彪嶺當礦工挖煤,斌文看中了這是個賺錢的營生,打定主意要去當礦工賺錢。霍把式不同意,霍把式說:“那是黑礦長開的黑口子,要甚沒個甚,弄不好就要人的命咧!”

斌文說:“怎麼就要甚沒個甚?我早去那裏看了,人家執照有、許可證也有,就是規模小些咧。我還見了黑礦長,黑礦長人不賴,熱情咧,還給我抽了根帶嘴嘴的煙咧!”

霍把式說:“甚也有要怎,還不定是怎球弄下的咧。我知道你是想多賺倆錢,誰不想多賺倆錢?可那黑口子,弄不好就吃人、就要人的命咧!”

斌文卻說:“誰的命也不要,就要我的?我姐夫要不是在窯上挖了幾年煤,能蓋起那幢院子?我大姐能進他家的門?”

霍把式說:“你姐夫命好。你姐夫現在不是也不下窯了?你知道為甚,就是怕出人命咧!”

斌文的姐夫,霍雙兒的丈夫現在買了一輛小四輪車從煤窯上往煤場裏運輸煤炭,比下煤窯賺的少點,但收入也不錯。所以斌文說:“我的命就不好?我的命也好。挖上幾年煤,我也買一輛四輪,我也不下煤窯了,還不行?”

霍把式說:“你不知道你是個實心眼子?窯頂上跌下疙瘩石頭來怕也不知道躲咧。”

斌文說:“我姐夫比我還實心眼咧!該死的不得活,咱村裏在那兒挖煤的人多咧,你看見誰死在那裏啦,不都是好好的?幹一兩年就能打幾孔好窯,三四年就能娶媳婦子生孩兒,你不想讓你嗣兒當老侯嗣兒,就讓我挖煤去。”

霍把式說:“你就聽老子的吧,少賺倆錢兒,過安生日子。”

霍斌文道:“我已經和黑礦長簽了協議書啦,你不讓去我也得去,要不就得賠償人家違約的錢!”

霍把式:“不經老子同意就簽協議,你眼裏還有老子咧不?你知道那協議是甚?你姐夫原來簽的那個協議我也看過,在煤窯上出事故死了,賠點錢就了事。那是生死文書,和賣身契差不多,你不想活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