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霍斌文:“開口閉口就是個死,難聽煞啦!就不能說個好聽的、吉利的?”

在家裏,霍把式有個習慣,遇上自己做不了主兒的事情,就請老伴俏孥兒來決定,當下他對斌文說:“老子做不了你的主兒,老子也不為你做這個主兒了,你問你媽去,看你媽怎麼個說?”

霍斌文問過了媽媽俏孥兒,也強調了要去煤窯挖煤的理由。俏孥兒就和霍把式商量:“我也不想斌文去挖煤,自家嗣兒自家心疼。可是,這也是窮逼的呀,靠這幾畝山地能吃碗飽飯就不賴了,買不下房、置不下地,更不用說娶媳婦生子了。斌文有這個心思,也算是不賴的,我看,他要是實在要去就讓他去試試吧。”

霍把式說:“這可是你們母子們決定的啊,有個甚嘍不用怨我。”

俏孥兒說:“看你這當老子的,甚事也不敢擔當,還說這喪氣話!能有個甚?隻有好,沒啦賴。等我嗣兒賺了錢、娶了媳婦,讓你抱上孫子,你就不瞎咯吱啦!”

霍把式對俏孥兒還是比較言聽計從的,說:“毛主席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可你是我頭頂的一片天咧,甚也得聽球你的。”

俏孥兒笑笑:“怎,還委屈了你啦?”

霍把式趕忙回話:“不委屈、不委屈。”

斌文執意要去煤窯,霍把式老兩口也沒辦法,就讓去了,卻是每天提心吊膽的。那煤窯上按挖的煤多煤少給工錢,斌文有苦力,為把苦力換成錢,他決不偷懶。隻是他心眼太實,別人每天挖完煤回家,總是要帶回幾塊煤疙瘩供家裏取暖用的,斌文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霍把式想,如果斌文能帶回些煤疙瘩,一來可以供家裏取暖用,二來可以燒茶爐用,折算成錢也是個收入。為此他曾點撥過斌文,但斌文卻說那是偷人家煤窯上的東西,他決不做那偷人的勾當。霍把式說那怎麼叫偷,靠甚吃甚,靠山就要吃山,每天順手帶回幾疙瘩煤炭就夠取暖、燒茶爐用了,這個賬你還不會算?霍斌文說別人說咱家是強盜溝的,咱家真成了強盜啦?一句話把霍把式嗆得啞口無言。斌文隻知道埋頭受苦、拚命賺錢。頭一個月他就賺了一千五百多元。斌文孝心重,斌文把一千五百元大票分文不少交到霍把式手裏,還誇那個黑礦長人好,一是一、二是二,沒有克扣工錢。霍把式老兩口很高興。老伴俏孥兒瞅著斌文的腳說:“恓惶的我嗣兒,受了那麼大的苦,賺了這麼多的錢,穿的還是跌腳指頭的爛鞋咧!”

霍把式豪爽地一揮手,說:“過兩天昌寧鎮趕會,大大和你去買一雙新鞋穿。”

鞋果然就買回來了,是在昌寧鎮上一個叫老周的人開的百貨鋪子裏買的。

霍把式父子倆走進院子的時候,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兒就問斌文:“買下啦?試沒試?合適不合適?”

斌文挺高興,說:“合適合適、怎也合適。”

他媽說:“我嗣兒穿上、快穿上,來媽媽瞅瞅。”

斌文就坐在院裏的石鎖上穿新鞋,一穿才發現兩隻鞋都是右腳上的。霍把式頓時就氣得叫罵起來:“合適合適,這就合適?一根筋!死八板!試鞋就隻在一隻腳上試呀?”

老伴俏孥兒說:“你叫喊個甚!試鞋的時候你不在跟前?我瞅你更是個一根筋!死八板!”

霍把式也不搭理俏孥兒,對斌文說:“還不去換!”

斌文說:“大大,你也走吧,我怕人家不給換咧!”

霍把式說:“老子不跟上你丟人敗興去!”

斌文獨自去了鎮上,怕店家不給換,說話就很小心:“剛才取錯鞋了,給換換吧。”

店家老周與霍把式有些交情,他沒有為難斌文,順手拿過斌文前邊試過的鞋盒來放在櫃台上。斌文把鞋盒子抱在懷裏,感激地點著頭退出百貨鋪子,一路跑回下白彪嶺。

他媽俏孥兒問:“這回合適了吧?”

斌文說:“合適了、合適了。”

霍把式追問了一句:“怎合適咧?”

斌文還是說:“怎也合適。”

霍把式打開鞋盒子一看,立馬變了臉色,順手把鞋砸在了斌文身上:“怎也合適?這就是怎也合適?”

斌文還在那裏愣怔著,他媽俏孥兒揀起鞋來一比畫,卻是兩隻左腳上的鞋……從此,下白彪嶺開始流行一句歇後語,叫做:霍大斌買鞋——怎也合適。

這個事情過去三四年啦,斌文在煤窯挖煤全胳臂全腿的沒受過一點傷害,倒是賺了一筆錢,夠娶個媳婦用的啦。霍把式老兩口也心寬了不少,隻是特別不愛聽“怎也合適”這個話。老兩口算計著,斌文好歹成個家,再挖上兩年煤,攢點家底,也就不再做那種危險營生了,不能為了錢就不要命,不能為了生活就丟了生活的資格嘛。

斌文不喜習武是個遺憾。霍把式認為倘是不把自己的一身技藝傳給後代,甚至發揚光大,實在有點愧對祖宗。他把希望寄托在次子霍斌武身上。

斌武卻不似他哥斌文那麼身板威猛、魁梧,也不似他哥那麼性情隨和,脾氣綿軟。斌武是一副書生模樣,就像那晉劇裏的相公。本來是土生土長的山裏人,卻打小就是一副白白淨淨的皮膚,俊眉俊眼的模樣,八成是隨了他那城裏來的媽媽俏孥兒了。雖然沒鬧過什麼病,身板卻不顯得結實,隻見是愈長愈清秀了,若是能有好穿戴,那簡直就是個城裏的子弟。雖然沒有什麼好穿戴,但是斌武很會裝扮自己。他從桃花峽裏采了山桃,山桃個兒小,核也小。他將那山桃核洗幹淨、晾幹,磨去尖頭、紮通核蒂,用線串成項鏈、手鏈似的裝飾物,戴在脖子上、手腕上。又常常地撫摸、撚捏。這山桃核項鏈、手鏈就變得光滑好看了。霍把式認為斌武是個男人,脖子上和手上掛上這些個物件太紮眼、太難看,可斌武卻根本就不聽他的,一意孤行。特別是夏天,衣服穿得少,那山桃核項鏈、手鏈就露在外麵,顯擺得厲害。這般個樣子,惹得村裏的婆娘女子們卻都很待見他的,有的還向他索要這山桃核項鏈、手鏈。斌武卻舍不得出手,有時一句話也不說,古怪地看人家一眼就走開了;有時卻會說出比山桃核兒還硬的話來傷人:“桃花峽裏有的是山桃核,自家想要自家去弄,這還能隨便給人!”村裏的婆娘女子們覺得斌武有點不近人情,相裏彥章卻說斌武“這是個生活的情趣兒”。霍把式想不明白,琢磨不透,這怎麼就能“是個生活的情趣兒”?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斌武這副德行,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嘴臉,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肚子裏憋了多少臭屁,卻是強得厲害,腦子裏想個什麼就是個什麼,任憑你怎麼樣,隻是瞎馬認準一條道,一條道走到黑。小時候,家裏窮,他揀了鄰家毒老鼠用的麵疙瘩吃。所幸發現得早,霍把式摳了煤油燈裏的老煙油子欲給斌武吃,斌武卻死強著不張嘴,好在霍把式的老丈母娘有辦法,一把捏了斌武的鼻子,才趁斌武張嘴喘氣的工夫將煙油子硬灌下去,惹得斌武倒胃吐了個幹淨。斌武愛上學、愛看書,就是不愛習武學藝,更不愛跟著霍把式擺弄那幾畝薄田。斌武的腦瓜子比斌文好使,田地裏的活計,他一學就會,但是學會了就不幹了。霍把式說:“記吃不記打的東西!你就是個山裏的受苦人,上甚學?看甚書?還想當大文人、還想當相裏彥章?蓋上十八張被子夢去吧!”

霍斌武不說話。

霍斌武不打算說話的時候,你就是用炸山炮炸他的嘴也炸不出一個字。

但是,相裏彥章很賞識斌武的,他說:“誰家的鍋碗上也難免有個豁豁,人誰還能沒個缺點?這二斌子強是強些,不過他靈巧內秀,有人一點撥就能開竅,就像你這鐵盒盒裏的煙紙,你不會卷,它就成不了一隻喇叭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