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把式說:“我沒看出來。我就知道他是蘿卜幹大空芯子,球事也不抵!就算是張煙紙,卷成個煙也沒有幾根好煙絲絲。”
霍把式話是這樣說的,心裏卻知道相裏彥章為什麼這樣誇獎霍斌武。
就像相裏彥章家的孩子們喜歡來霍把式家,聽霍把式的丈母娘和俏孥兒講城裏的故事一樣,霍斌武打小就喜歡往相裏彥章家跑。霍斌武在相裏彥章家院子裏跟上相裏彥章雕刻那些石頭,乃至一字一板地念叨那些刻在石頭上的碑文什麼的。村外的龍天廟損毀嚴重,現在就剩下一通創建龍天廟的石碑倒在牆角。石碑還算保存完整,那碑上的文字相裏彥章倒背如流。霍斌武先在相裏彥章家看過碑的拓片,也向相裏彥章請教過碑文,後來他好幾次跑到廟裏對照碑文,加深理解。這樣便可以和相裏彥章交流探討碑文涉及的內容了。相裏彥章說過,在這三十裏桃花峽,像霍斌武這樣年紀不大,卻對碑文這般感興趣的人幾乎是沒有的,實在是難得的。也許因為這樣,相裏彥章很賞識霍斌武。因為賞識,所以常常給予斌武一些特別的關照和關愛。相裏彥章給斌武幾塊石料,讓他練習雕刻,他雕刻成的小貓小狗也是像模像樣的。早些年,四鄉八裏的婆娘們農閑的時候,要為家裏的大人小孩手工做鞋。鞋底是用糨糊一層一層粘起來的破布。粘好後,要用平整的重物壓。壓結實了,糨糊也幹了,才能裁鞋底模型,然後再用麻繩把鞋底納好。汾陽人家裏一般都有專門用來壓鞋底子的物件。那是用石頭刻成的,上邊是個獅子或老虎的造型,下邊是一個方形、平整的底座。土話就按照底座上邊的動物稱謂,叫“石獅獅”“石虎虎”。每到昌寧鎮趕集的日子,相裏彥章就把這些雕刻作品拉到集市上賣,每次都能賣得一個不剩。後來還把霍斌武雕的作品也放進去賣,據相裏彥章說,也是很有市場的。
也許就是因為這些,相裏彥章才常常誇讚霍斌武。
霍斌武輟學之後,相裏彥章曾經和他說:“二斌,現在不雕石獅獅、石虎虎啦,現在咱們幹的是大活計,給城裏的、外地的客戶雕刻、製作大門口的大石獅子或者大橋上用的石欄杆什麼的,你來伯伯的石料場幹吧,當伯伯的徒弟,伯伯手把手教你,別人試用期半年,管吃管喝,不管工錢,你呢,每月先給100塊生活費。”
霍斌武一向很聽相裏彥章的話,現在卻搖著頭不肯答應。
相裏彥章說:“那你和伯伯說,不幹這幹甚?學你大打把式賣藝?你不學。學你哥種地挖煤?你沒那份苦力。準備怎,跟伯伯說說。”
相裏彥章是霍斌武最佩服、最信賴的人,有些話他就隻跟相裏彥章說。
霍斌武說:“跟我大學打把式賣藝,還不如跟伯伯當石匠咧,可我不敢搶了伯伯的飯碗碗呀。”
相裏彥章撲哧一笑:“能得你!還說個搶伯伯的飯碗碗,飯碗碗就在那裏放著,怕你也拿不起來!”
霍斌武也笑,說:“我就是順口那樣一說,伯伯不用嫌我。其實,我要幹甚,我正想著咧,隻是還沒有想好,想好了再說。”
相裏彥章揶揄道:“你想吧、想吧,黑間想的盡眼眼,白天都是石板板。”
霍斌武再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隻是覺得相裏彥章說話很有趣味的。
相裏彥章繼續開導他說:“要不就當兵去吧,到革命的大熔爐裏鍛煉鍛煉,不走出這條峽穀你能有甚的活路?你看你四哥不就是當兵複員後,分配到城裏工作、賺工資啦?”
相裏彥章說的“四哥”,指的是他的四兒子相裏智。霍斌武稱相裏智四哥。
霍斌武說:“我四哥是我四哥,我是我。伯伯你支持我四哥當兵,可是我大我媽不支持我當兵咧。他們說好人不當兵,當兵沒好人。”
“你媽你大放屁咧!”相裏彥章說,“當兵沒好人?難道你四哥是壞人?這話說得好反動!要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早拉出去批鬥、遊街啦!等我去給你說說,這倒成了甚啦,現在都九十年代了,政策好、形勢好,年紀輕輕的誰不想出去闖?你大他早年還到外邊打把式賣藝咧,不是打把式賣藝能把你媽娶進門?”
霍斌武說:“我媽我大不是說我四哥的,伯伯你也不用責怪我大我媽,他們沒文化,說話不思量。伯伯也不要費心去為我說合,我其實也不想當兵。再說,年紀也差些兒。”
相裏彥章說:“那你想做甚?”
霍斌武道:“我說我沒想好咧嘛!”
相裏彥章不由得罵了一句:“沒出息!”
霍斌武不溫不火地說:“有咧,伯伯你等著看吧。”
相裏彥章似乎有些不悅,說:“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咧,連個好媳婦子也尋不下。”
霍斌武沒有回答相裏彥章的話,心裏卻道:“我又沒想要尋媳婦子,現在想也不想那花花事!”
霍斌武是在輟學快兩年的時候才想好了要當個養殖專業戶的。他把自己的心思和相裏彥章說了,意思是利用下白彪嶺的山地養羊、放牛,當個養殖專業戶,一樣可以發家致富。相裏彥章結合霍斌武的設想和計劃,認真分析了當前的形勢和桃花峽的地理條件及環境,然後說:“能行,這也是個道道,伯伯大力支持你。”
霍斌武得到了相裏彥章的精神支持,也從相裏彥章那裏得到了資金幫助,很快就購買了種羊、種牛。他在強盜溝裏放羊,牧牛。因為是野外放養,投入的工多,但成本很低。牛羊產了牛犢、羊羔,有的賣出去,有的留下來喂養,處於起步發展階段,收入微薄。霍斌武放羊時,身上還時常帶著從相裏彥章那裏借來的閑書看……
“誰見過這樣悠閑地放羊的?”霍把式說,“八輩子也沒見過,難不成還要給羊和牛當老師,培養一批有文化的牛羊?”
相裏彥章不想聽霍把式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念叨下去,說:“行啦、行啦,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用老數念他們的不是啦。”
霍把式再歎一聲:“唉,我霍繼業這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相裏彥章笑了,說:“人球氣,不用怨天地。我問你,你今兒來就是和我說這些的?沒甚事吧?”
霍把式這才嘿嘿一笑,說:“一說這倆活寶,把我氣得正事也忘啦。我今兒是專門來請你的,請你後天到我家吃頓飯。”
相裏彥章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說:“不是吧,你霍把式蚊子放屁,一向小氣,怎又想起來請我吃飯啦?我可不是那八十歲的老婆子嫁給賣麵的,不說生養光說饢嗓(吃飯)的人。你是有甚事要我辦吧?有事你就說事,用不著請飯。”
霍把式嘿嘿嘿笑:“這麼多年來,我家有甚事也是你幫著辦的,請你吃個飯還不是應該的?你就過來吧,俏孥兒和我把吃吃喝喝都準備好了,一定要款待款待老哥哥。”
相裏彥章說:“說不清楚我不去,我家又沒吊起鍋。”
霍把式站起身:“就這樣定了、定了啊。你過來就對了。”邊說邊往外走,“過來啊,我一家子等著你,你可不能讓我們瞎婆娘等瞎漢,等不到個人!”
霍把式不把話說得太明白,是因為他怕將要乞求相裏彥章辦的重要事情讓相裏彥章一口回絕了。把相裏彥章請到家裏,喝上酒、吃上飯,心情好、情麵厚,還能有個不答應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