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裏桃花峽的人還在沿襲老規矩,一天隻吃兩頓飯。所以飯時都比較晚,早飯在九點左右,午飯就到了日頭偏西的時候啦。相裏彥章家生活條件好,相裏彥章又是個愛講究、會講究的人。相裏彥章在家自製了小石磨、小石碾什麼的,平日裏自己磨豆腐、碾小米、加工麵粉,供自家人食用。他說現在外麵市場上買來的食物多是摻假的、放添加劑的,吃多了損人身體。不如他這樣自己種植、自己加工、自己食用的東西純粹、自然、有益健康。並且,人老了,閑著沒什麼事情,推推小磨、做做活兒也是個活動和鍛煉。霍把式很羨慕他這樣的活法兒,相信這樣活,活到一百歲是沒有問題的。所以霍把式在家裏的老人都過世後,就從相裏彥章那裏搞了一套這樣的磨啊碾啊的;但是霍家人口多,又沒有相裏彥章這般的閑情,就很少用。隻是在院子裏開辟了一塊菜地,按時令種些蔬菜,不上化肥,隻用農家肥,這樣長出來的果實也是綠色純天然的。隻是地麵小、產量也小,還很費工。霍把式就舍不得經常食用,但是家裏來了客人卻是一定會采摘了讓客人嚐個新鮮和稀罕的。
今天,請相裏彥章來,也是要給相裏彥章嚐個稀罕的。
相裏彥章性格開朗豁達,肚子裏有墨水,但是說話卻很少文縐縐的,也不喜歡拐彎抹角,人們就覺得他很親和,容易相處。現在,他已經走進了霍把式家的院子,一進來就笑嗬嗬叫喊:“霍把式、霍把式,一瞭三緊地吼我來吃飯,我看你給我準備下甚好吃好喝啦?”
先從土窯洞裏出來的是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兒和女兒霍雙兒,霍雙兒身後還跟著她三歲的小兒子。
俏孥兒人老了些,但是她皮膚白,臉上的皺紋很少,也很細碎,大概是城裏長大的,底子好,加之會生活、會保養的原因吧。一見相裏彥章,她臉上笑得開了花兒似的,開口就給相裏彥章戴了一頂高帽子:“喲,看人家他伯伯呀,才和我家老霍差幾歲咧,一絲兒也不顯老,說話底氣這樣足,走兩步路也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相裏彥章聽著心裏熨帖,嘴裏卻說:“我還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咧!”
說話間走到近前,問霍雙兒:“雙兒甚會兒回來的?”
霍雙兒笑著說:“今兒一大早趕回來的。我大我媽說請伯伯吃飯,我回來打幫打幫,也能看看伯伯,有些時候沒見伯伯了,伯伯真的是不顯老咧。”
相裏彥章說:“看看,我雙兒的嘴是跟了她媽了,不吼伯伯不說話,話說得甜滋滋的。”
霍雙兒笑笑的。
相裏彥章知道霍雙兒生了一女一兒兩個孩子,現在卻隻見到了她的小兒子,便問:“怎咧,沒把孩兒他大和孥子相跟來?”
霍雙兒說:“孥子上學咧,她大一會兒和斌文從煤窯上走,順便叫上斌武就一起回來了。”
“呀,這是吃甚的好飯咧,還驚動一家子都回來啊?”相裏彥章說著又逗哄霍雙兒的小兒子,“知道不知道,吼我爺爺咧還是吼簡爺咧?”
汾陽人稱外公為“簡爺”,稱外婆為“伴伴”,不知出處,也不知是不是這幾個字,但都是這樣發音的。
霍把式出來接話說:“當然是吼簡爺咧,他是外孫子嘛。”
霍雙兒就催促著兒子:“快、快叫簡爺、叫簡爺。”
那孩子高高叫了一聲:“簡爺——”就跑到那兩隻石鎖處玩了。
相裏彥章瞅瞅石鎖說:“這對石鎖子也有十多年了吧?”
霍把式說:“有啦、有啦,我霍繼業現在每天還要耍幾個回合,你瞅都磨得黑溜光滑了。”
相裏彥章問:“都老圪杈啦,現在還耍幾個回合?”
霍把式肯定地說:“耍,怎不耍咧!”
俏孥兒就撇了嘴說:“又吹咧,這幾年也沒見耍過,還怕老也老了,耍得折了腰,沒人伺候咧!”
霍把式不高興俏孥兒當著人揭他的老底,對相裏彥章說:“和婆娘們說不成個話,走,咱老弟兄倆到炕上喝茶去。”臨進窯洞門,他又衝著正掀著門簾的俏孥兒和霍雙兒發威:“還不快些收拾飯菜,就知道嘰嘰喳喳說三道四,活像那老棗樹上的雀兒,不消停!”
進了窯洞的裏間,相裏彥章就脫鞋上炕,盤腿坐在炕中間擺的方木桌前。
霍把式說:“我霍繼業慢待老哥了,我家沒有你家那古董八仙桌,就隻有這桌子,還是結婚的那會兒置辦下的。”
相裏彥章笑著,順口說道:“你那老丈母娘從城裏弄來的席器桌子也沒有?”
霍把式說:“有是有,可那桌子太大,咱這窯洞窄迫,擺下太占地方,你要不嫌棄嘍咱就擺那桌子。”
相裏彥章:“快不用了,我隻是隨便說說,這炕桌就好,怎也合適。”話一出口,見霍把式麵露尷尬,趕忙又說,“甚桌子不是個用,你就能窮講究。”
“人窮了,再不講究,那不就成了叫花子了?”霍把式說,“我丈母娘活著的時候說過,咱汾陽人窮,窮歸窮,愈窮愈要講究,講究個幹淨、講究個細致,粗糧要細作,破衣服要幹淨,哪怕是補塊補丁,也要補出個花樣來。”
“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相裏彥章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是咱汾陽人的文化,是咱汾陽人的素養咧!咱汾陽人愛喝,喝茶喝酒喝稀飯,湯水養顏,男男女女一個個就膚色紅潤,嘴唇不幹不裂,水濕濕的好看。外鄉人不知道個底細,說汾陽人門頂掛塊豬皮,飯後出門先用豬皮擦一下嘴。純粹是瞎侃咧嘛!”
“乃是吳城那廂的西路家說的,他們知道個甚!講究就是個講究,豬狗牛羊不講究,成了案板上的肉!”霍把式信口說道。
相裏彥章正要接話,卻見俏孥兒笑嘻嘻地把兩瓶老白汾酒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中間,又先給相裏彥章的茶杯裏添了茶水,繼而才給霍把式的茶杯裏添水。一套動作完成得嫻熟、得體、利落,且顯得有禮有節有條不紊。相裏彥章說:“瞅見俏孥兒就想起了你家老丈母娘,你看這言談舉止,活脫脫像得多咧。”
霍把式說:“孥兒還能不像媽?她跟她媽學了不少,可是她離她媽差得遠咧!”
俏孥兒瞥了霍把式一眼:“看把我們臭迫的呀!”說著臉上的笑容略略舒展,“孩兒他伯伯,你和繼業老弟兄倆好好說道說道,我和雙兒到外間忙去。”
“好、好……”相裏彥章一邊說一邊拿起一瓶杏花村汾酒,轉動著看,然後說:“哎呀,你霍把式家裏藏著好東西咧嘛,老式手榴彈瓶瓶,看看看看,1982年出廠的,嘖嘖,我是真有口福咧!”
霍把式很喜歡別人誇獎,就像打把式賣藝的時候喜歡聽觀眾喝彩一樣,他不由得有些自得地笑著:“這是那年為買縫紉機尋朋友走後門弄下的,那會兒買一台縫紉機還得要十瓶汾酒,咱留了兩瓶,沒舍得喝。這酒當時四塊八毛錢一瓶瓶,現在怕得二三十塊了。”
“二三十?”相裏彥章說,“二三十是新瓶瓶裝的,這種瓶瓶的汾酒二三十買不了的。這酒是越放越醇越值錢,我看你還是放起來吧,喝了可惜啦!”
“有甚可惜咧,”霍把式大方地一揮手,“看給誰喝,給你喝了就不可惜。”說著就毫不猶豫地擰開了另一瓶酒的蓋子,一股清香即刻彌漫開來。
相裏彥章禁不住抽了抽鼻子:“這味兒是真地道咧!嘖,你怎麼說個擰就擰開了,可惜咧!”相裏彥章說著,把手裏的另一瓶放到窗台上,“開就開了吧,但是這一瓶酒不開了啊,留著壓箱底吧,咱倆有一瓶瓶就足夠了。”
霍把式說:“咱喝著看吧,我霍繼業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喝一瓶子,甚事也沒有。”
相裏彥章道:“快不用吹了,老毛病不改,好事好在嘴上,壞事也壞在嘴上。”
霍把式嘿嘿嘿有些沒趣兒地笑。
那時候,汾陽人喝酒喜歡使用酒盅、酒壺。酒壺大多是瓷質的,也有用錫壺的,並且喜歡喝熱酒。所以喝酒前,往往是把酒倒滿酒壺,再從酒壺裏倒出一盅,然後劃著一根火柴,在盅麵上一掃,那酒便燃起藍色的火苗來。早些年,那白酒純而烈、度數也高,見火就燃。盅裏的酒燃起來,就捏了酒壺的脖兒,提著酒壺在那火苗上溫酒,汾陽話叫“篩”酒。酒“篩”熱了才往酒盅裏倒酒。文化人們說這叫“斟”,說得雅。汾陽人隻說“倒”,說得土,土也要這麼說。相裏彥章看見霍把式把酒倒進酒盅,要“篩”,便攔住了說:“不用篩,不用篩,這來好的酒,一篩就篩跑了味兒了。”
霍把式果然就不“篩”了,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愛喝熱酒,我這是請你來,故意講究講究咧。”
相裏彥章說:“行了行了,你請我來是有甚事咧?吃飯不吃飯、喝酒不喝酒、能辦不能辦,都一樣,不用弄這窮講究。”
霍把式接住這個話茬兒,卻不往正題上說,隻道:“窮講究也要講究呢嘛,咱剛才不是說了,愈窮愈要講究咧。老哥哥,你讓我霍繼業今兒為你講究一回,你慢慢地看我弄得像回事不?這些年我老霍家得了你的多少照顧,我算不清。可這份恩情有多重,我心裏有數兒。為你老哥講究講究,值得!今兒咱吃的菜是我自家院子裏種的,用茅糞奶的;豆腐、旋粉都是自家手工做的。我家窮,不敢像人家你那樣天天這般講究,從你那裏弄來的那些石頭家具也是難得才用一回咧。”
“那東西要常用,越用才能越好用!”相裏彥章說。
霍把式道:“這我還不知道?可咱沒有那大閑工夫啊!不過,今兒是特殊對待老哥的,咱準備的主食是鍋貼和包皮麵斜旗旗,一律手工做的,知道你愛個這。”
“是?這可是好東西。”相裏彥章說。
汾陽人會吃,更會變著花樣做吃食,不談檔次,談的是個講究。這講究就體現在粗糧細作上。汾陽人更多的時候把小麥麵粉稱為“好麵”或“白麵”。這“鍋貼”就是用好麵做的一種煎烙的餡類食品。餡可葷可素,常以時令新鮮蔬菜相配。製作時,將和好的好麵擀成比餃子皮大的薄皮,然後裝餡,捏成比餃子大的餃子樣兒。不煮,一個挨一個有序擺放在抹了油的生鐵鏊子裏,蓋上鍋蓋,煎烙二三分鍾後,均勻地灑一次水。再煎烙二三分鍾,再灑一次水,也可淋一些油,約七八分鍾後鍋貼便熟了。煎烙成熟後的鍋貼,底部呈金黃色,周邊及上部稍軟,熱氣騰騰。吃在嘴裏的感覺是皮焦餡嫩、柔韌、筋道,有脆有綿,肥而不膩,香酥兩宜。一般人吃就吃了,圖個味美和稀罕。相裏彥章卻不僅圖個味美和稀罕,他對此是有不少說講的。當下,他說:“你這城裏的老婆家還能做得了鍋貼?真是巧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