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把式說:“汾陽地方上的吃食,汾陽城的女人誰也會做,隻是做得好賴不一樣罷了,我那老丈母娘在世的時候,一個月吃下來都不重樣。尤其是這鍋貼,吃上一回就老想吃。雙兒她媽做得也不賴,可就是沒有我那老丈母娘做出來的味兒地道。”
相裏彥章說:“其實,這鍋貼還是要咱桃花峽的女人們做出來的才叫地道咧。不過,俏孥兒母女進了你霍家的門,也就算是咱桃花峽的人了。”
霍把式問:“那怎麼就是要咱桃花峽的女人們做出來的才叫地道?”
相裏彥章說:“這鍋貼是咱桃花峽的東西咧嘛。那年八國聯軍進犯北京,慈禧太後西逃來到山西,住在上白彪嶺的一處大院子裏。咱汾陽人講究迎客餃子送客麵。院子的主人家就包了餃子給慈禧太後吃,那慈禧太後心情不好,吃不下餃子。餃子就涼了,餃子涼了不好吃,主人家就用這煎烙鍋貼的方式把餃子熱了再吃。那天,慈禧太後就聞到了煎烙鍋貼的香味,尋著香味來到主人窯裏,看到這家主人在煎烙這剩下的餃子,問明原委後,忍不住嚐了一個,覺得皮酥脆、餡多汁,相當美味。索性就吃了個胃滿肚圓。後來這餃子就演變成鍋貼,成了咱汾陽的地方風味食品。”
霍把式聽得有些入迷,聽完了,卻又思思想想著言道:“我霍繼業在桃花峽活了一輩子了,怎就沒聽說過?再說,慈禧太後為甚不在咱下白彪嶺住,偏要在個上白彪嶺?我還真的就不信了,有時間我去上白彪嶺瞅瞅她住過的那個大院子。”
相裏彥章哈哈哈笑過,說:“看看你那德行,當甚的真咧!我也是收集咱桃花峽的傳說時聽上一輩的人說的,是真是假也沒考證過。不過,據說慈禧太後住過的院子是有過的,後來破‘四舊’拆了,在那地方蓋了小學校,你要去看就去看小學校吧。”
霍把式覺得有些沒趣,嗬嗬嗬地笑了笑,把話切轉過去:“那我還為你準備了包皮麵斜旗旗咧,這也是慈禧太後吃過的?”
相裏彥章說:“你也夠費心思的了。哪裏尋的這黍麵?以前這黍麵還得攪上榆皮麵才能和成咧。”
汾陽人說的黍麵就是高粱麵。與白麵對應,汾陽百姓又把高粱麵稱為“紅麵”。霍把式說的“包皮麵斜旗旗”,就是用白麵把紅麵包起來,擀開,切成菱形,下鍋煮熟的一種汾陽麵食。早些年生活困難的時候,家裏沒有多少白麵吃,經常就吃紅麵。紅麵見水不往一塊粘,不好和,難成形,就摻攪些榆樹皮磨的麵來增加粘度。來客人了,為了臉麵上好看,就抓借點白麵把紅麵包起來待客用。也是個發明創造呢,現在卻就成了稀罕食物了。
霍把式接了相裏彥章的話說:“是咧是咧,榆樹皮粘咧嘛。不過,今兒的麵甚也不攪,都是用咱的磨磨的頭二遍。”
相裏彥章笑:“看來你要我辦的事是非同小可了,這麼辛苦待我!”
霍把式仍然不說什麼事情,隻道:“對了,老哥你知道不知道,咱三十裏桃花峽建成養魚場了,養的是虹鱒魚咧!”
相裏彥章先問了一句:“是?”然後說,“這我還真不知道,每天鑽在下白彪嶺這山旮旯旯裏,快成蠢的了。”
霍把式說:“我也是那天去鎮上置辦今兒的吃喝才知道的。那虹鱒魚金貴咧,是咱們的周恩來總理訪問朝鮮時,那朝鮮的金日成送的禮物咧,非得活水養殖不行,咱這桃花峽的泉水正適宜咧。”
“甚人有這眼光,選在咱桃花峽養魚?”相裏彥章說,“咱這地界一夫當關,萬夫莫進,可進來就有大風景,風水寶地,養魚發財,真是好路子。”
“說甚咧,就是這的。我從鎮上回來順便進去看了看稀罕,人家就送了咱兩條魚咧!”
“人家憑甚送你,怕是你娶媳婦子捎丈母順手撈的吧?”
“看你說的,我丈母娘孤單單一個人,才情願跟著俏孥兒來我霍家的,怎就是我霍繼業‘捎’的,不用聽別人瞎球說!”
相裏彥章自知失言,趕忙打個圓場:“哎呀,順嘴說了句俗話,不是有意的啊,千萬別惱怪!你剛才說那養魚的是誰咧呀?”
霍把式道:“養魚的是昌寧鎮的老周,就是原來在鎮上開百貨鋪子的,現在是上白彪嶺錢福順的親家咧。有本事人,要不能在桃花峽開漁場?我年輕時在鎮上耍把式賣藝就認的,老相識了。”霍把式的臉上再次顯出一絲得意之色,“我一說是要請你吃飯,人家就非得要送兩條虹鱒魚,我也不能太不給人家情麵。”
“噢,是錢福順的親家。這個錢福順夠能耐的啊,小舅子開煤窯、親家開漁場,這桃花峽快成了他家的了。”霍把式注意到,在說到錢福順的時候,相裏彥章的臉上飄過一抹古怪的神色。他問霍把式:“那為甚說請我,他就送魚?我認識錢福順,不認識他這大親家。”
“你不認的人家,可人家認的你咧。你有學問、有手藝、有石料場,還有兒子在城裏當官;五龍兩鳳的老子,簡直就是帝王將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想巴結你咧!”
相裏彥章哈哈哈笑著,說:“霍把式啊,你是轉著彎兒給我戴高帽帽咧。不說啦,不說啦,快把那虹鱒魚端上來讓我嚐嚐。”
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兒和女兒霍雙兒殷勤地把菜端上來。
那虹鱒魚是清燉的,湯鮮美,肉細膩,刺也不多。相裏彥章喝著酒,品著魚一個勁兒誇讚:“好、好、魚好,做得也好。”
霍把式說:“咱這地方的人吃魚少,做法也簡單,不過這回我是問過那魚場的老周後,回來傳授給我家老婆的,所以才做得有滋有味。”
相裏彥章端起酒盅說:“三國演義裏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咱是汾酒必喝,喝酒必汾,來,咱哥倆喝一個!”
霍把式誇了一句:“老哥真有知識!真會說話!”
酒酣耳熱,美意縈懷。
相裏彥章讚賞道:“這老白汾就是不賴,入口綿,落口甜,酒後有餘香。”
霍把式隨口說:“我不管那,我就知道這東西貴得厲害。”
相裏彥章立刻就接話說:“你這是怎?又要給我喝,又要說貴,這酒,我喝還是不喝?”
霍把式道:“老哥哥你不用摳字眼,我順口說個話,也沒別的意思,這是貴酒待貴客,來,咱們幹一盅!”
於是,倆人同舉酒盅在小方桌上方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相裏彥章喝了酒果然興致就好:“咱汾陽也沒甚好東西,可這杏花村的汾酒是真了不得。南北朝時期就開始醞釀了,那個北齊的武成帝喝了咱這酒,還給在河南的弟弟寫信,勸弟弟也喝兩杯咧。你看,咱這一盅下肚就是一千五百多年的曆史。”
霍把式道:“瞅瞅老哥的學問,哎呀呀,說個甚也能說出一套一套的故事來。那汾酒廠我去過的,是那年給咱村拉喂豬的酒糟時去的,還看了老作坊和古井亭。”
“古井亭?就是那個傳說‘井水變成酒,還嫌沒有酒糟喂牲口’的古井吧。”
“可能是咧吧,我可不像你知道那麼多古今事兒。”
相裏彥章笑了笑,自己往杯裏斟了酒:“不說這些了,說起來沒個完。你說吧,今兒請我來又吃又喝的,也是難為你了!究竟有甚事要我幫忙?不用擺這龍門陣,你再不說,我可是吃飽喝好,下炕走人啦啊!”
霍把式說:“我霍繼業家的大事小情都是你幫忙操持的,吃個飯、喝個酒實在是應該的。不過這回是真有個事咧……”
相裏彥章說:“我就知道這酒這飯是好吃難消化,直接說甚事吧,再繞彎彎,我可是真不敢吃不敢喝啦。”
“斌文結婚的日子選定了,該準備的也都按規矩準備好了,現在就是這陪房的人確定不下來……”
“甚?你霍把式該不是要我去陪房吧?”
“就是求你幫這個忙的,下白彪嶺隻有你最合適,你得答應我!”霍把式說。
這是個著實讓相裏彥章感到為難的事情。
汾陽地界自古就有這“陪房”的鄉俗。說起來也不複雜,就是新郎官在結婚的前夜,必須得有一位已經結婚的男性陪著在洞房裏過一晚上。老人們解釋說,早年的年輕男女不懂房事,陪房者是肩負著傳授性經驗的任務去的。這事情是直接關係到一對新人日後的夜生活和生兒育女的大事情。所以必須是結了婚,而且生了健康兒子的人來完成。至於具體的陪房過程,可能各有各的方式,卻是不許外傳,也就沒有傳出來的。相裏彥章結婚早,一連串生了五子兩女,個個出息,家境也富裕安康。年輕的時候他常常被請充當陪房角色,霍把式的新婚前夜就是他陪著過的。但是,這些事情相裏彥章做得多了,總覺著別別扭扭,又因為後來入了黨,當了村幹部,怕影響不好,就無論誰來請都不再答應了。沒想到,霍把式費盡心思請吃請喝的,竟然是為了這麼一檔子事情。真是難為煞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