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相裏彥章思想著,說:“那是個老講究了,那時候孩兒們結婚早,不是有句話說‘孥兒十三和她媽一般’嗎?十三歲就結婚了,不懂男女事是自然的。現在的年輕人有甚不懂的?陪房隻是個形式,讓大斌找個結了婚的朋友走走過場就行了,我老眉疙覷眼的,都快抖枕頭的人了,真是不能再做這營生啦。”

汾陽地麵上,人過世後出殯時,是要把死者生前用過的枕頭拆開,沿路抖撒裏麵的蕎麥皮或者穀殼的。

霍把式給相裏彥章杯子裏斟滿了酒:“老哥呀,你這話就說得不好聽了,你壯壯實實精精神神的,活到一百也不顯老,抖枕頭那還不定是何年何月的事咧!大斌的這個事,你是想辦也得辦,不想辦還得辦,誰叫你是孩兒們的伯伯咧。”

相裏彥章呷一口酒:“嗬嗬,你霍把式是給我擺下鴻門宴了?我要是不答應,還要把吃上的吐出來?”

霍把式不接相裏彥章的話茬兒,自顧說道:“我的嗣兒我清楚,你也是知道的,大斌是個實心眼、一根筋,買雙鞋都買個‘一順順’,讓人笑話。不過他人好,心善,就知道個死受。好在還有孥子們能看下他,也是看下我家的門風好,看下他的實在和能受啦。老話說瞎驢配瞎馬,金磚配玉瓦。斌文這回可是瞎驢配玉瓦了。那孥子老哥你也見過,又漂亮又勤快,性情還綿善,活脫脫就是那咱們傳說中的桃花仙子咧,人家肯進咱霍家的門,是我老霍家的福咧,老霍家就不能虧待了她。結婚的頭一天就是人家成為老霍家人的第一天咧,斌文甚也不懂,真不敢讓斌文那貨瞎折騰啊,你說不是?再說了,你相裏家五兒兩女,人丁家業兩興旺,讓我霍繼業也沾沾你家的福氣,我老霍也想過過這兒孫滿堂的日子,也想重振家業咧嘛!”

相裏彥章知道霍把式說起來就沒個完,尤其是喝上了酒,相裏彥章這便打斷他的話:“現在是計劃生育,你也想違反國策呀,還兒孫滿堂咧!”

“唉,老哥呀,你生了五子兩女,不就是丟了個村幹部的烏紗帽帽?我霍繼業甚也沒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沒甚可擔心的。話說回來,我霍繼業也不是隨便求人的人,我瞅這事情你就應下來吧,為了我老霍家的後輩兒孫咧!”

“不是我不應你,實在是不能應啊!一來我早就不做這種營生;二來我是當伯伯的,給斌文陪房,輩兒也不對呀;三來……”

“不要再說三來、四來啦,我霍繼業甚也不管,就是要你陪房,你是答應也得陪,不答應也得陪,我這兒是強迫你也罷、求你也罷,反正是要你陪房咧!”

“瞅瞅,喝兩盅酒還喝得你脾氣大了,敢威脅老哥哥了。”

“脾氣大也罷、威脅也罷、反正你得答應!”

相裏彥章看著霍把式這般表現,覺得有點好笑,卻是不作聲兒了,隻是喝酒、品菜。

霍把式卻也在動著腦子,剛才來過“硬”的了,現在該來“軟”的了,軟硬兼施,不信他相裏彥章能過了這一關。這便開始軟語哀求:“我霍繼業也不是個隨便求人的人,但有三分,也不會這般低三下四的,好在你是我霍家的恩人,是我的老哥哥,求求你也不怕孩兒婆娘笑話。”

相裏彥章喝著酒、吃著菜,聽著霍把式一聲接著一聲地哀求,就是不動神色。

霍把式的口氣忽又高漲起來:“要不我把俏孥兒喚進來,我老兩口一起求你!要不你說,你有甚的個條件說出來,我霍繼業沒有不答應的。”

相裏彥章抬頭看著霍把式,終是把筷子一放,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瞅瞅把你個當大的急的!”

“真急咧,真急咧呀!”霍把式說。

“不應下來,我瞅我今兒也出不了你家的門。”相裏彥章說,“不過你記住,這事情不能聲張,我這老也老了做的是個甚?影響不好咧嘛!”

“不聲張、不聲張……”霍把式興奮起來,叫喊著老伴加菜,門簾邊上卻探進一張笑眯眯的臉來。霍把式一見,就說:“沒出息的樣兒,圪瞅甚咧,還不進來敬你伯伯酒!”

霍斌文和霍雙兒的丈夫一前一後進來。霍雙兒的丈夫是上白彪嶺人,和錢福順的小舅子黑礦長一樣,也姓郝。父母給取了個名字,叫郝新。用普通話稱,那就是“好心”的諧音,用汾陽話稱,那卻就成了“黑心”。其實他是個真好心,一點都不黑心的人。他和斌文一般,身板魁梧,為人實在、憨厚、真誠;沒有害人之心,卻也不懂防人之道。他思維單純、吃苦耐勞,隻是不善言談,激動和緊張的時候,兩手有點顫抖。有那不恭敬的人們就當麵叫他的外號:手抖抖。現在,他因為有話要對長輩說,兩手就有些抖了。他說:“伯伯、大大,斌武說他不回來了,等等我和雙兒回去時給他捎些吃的就行。”

霍把式一擺手說:“不回來,算球了,他回來也沒用。你去院裏地裏摘幾顆最紅的‘洋柿子(西紅柿)’,挽一把新鮮芫荽,等會兒大大和你伯伯要吃那洋柿子芫荽拌斜旗旗。”

郝新應允著出去了。

霍把式見斌文委委瑣瑣地站在炕下,臉上始終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卻還不知所措地搓著兩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說:“就知道蠢笑,還不把酒倒上,兩隻手敬你伯伯。”

相裏彥章說:“老霍你在嗣兒跟前耍甚的威風咧!”說著又溫和地問斌文,“知道你今兒去煤窯了,還又跑回來做甚?”

霍把式插話說:“我告他這會兒回來的,請你老哥,他敢不回來敬酒?”

相裏彥章接了斌文雙手敬上的酒。

霍把式又衝斌文說:“啞嗓了?連句話也不說。”

斌文囁嚅了半天,說:“伯伯,你、你、喝、喝酒。”

相裏彥章笑嗬嗬的,爽快地喝下斌文敬的酒,招手說:“來來來,坐下一起吃吧。”

霍把式卻說:“咱倆說話,他坐下做甚?”說著衝斌文道:“去吧,吃上碗斜旗旗,該做甚做甚去。”

斌文聽話地出去了。

霍把式指著剛剛放下的門簾說:“你瞅你瞅,我霍繼業怎就養了這等貨色,連句正經話也說不成。”

相裏彥章道:“不說話的人有三種:一種是啞巴;一種是肚裏沒東西,怕說錯了讓人笑話;再一種是肚裏有東西不待說,說了別人不理解,那叫沒有共同語言,所以就少說、不說。”

“你說的對咧,我家這倆嗣兒就是你說的那第二種。”

“不見得、不見得,”相裏彥章說:“五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齊咧,各有各的長、各有各的短。你看你家這倆嗣兒一女婿啊,我就覺得你們調教得不賴。一個個都能吃苦、都懂得禮數。別看又是挖煤又是放羊的,但都是幹幹淨淨、利利索索,我就見不得那些邋遢人,不是咱汾陽人的做派。”

“說到老哥哥口裏的話都好聽,”霍把式說,“可看在我眼裏的事都是氣咧!大嗣兒是大嗣兒的德行,二嗣兒是二嗣兒的球勢,這不是,一早就帶上幹糧放羊去了。能吃不能幹的貨,除了放羊、喂牛、看書,甚事也不管,悶聲不語的,三腳踢不出個響屁來,也不知道想怎?天不黑不著家,咳,能氣煞人!”

“你也不用老這樣數念孩兒們,孩兒們都大了,各人有各人的主張咧。先不說大斌,反正我看這二斌是有主見的,能成些事情的。”相裏彥章依然堅持自己原來的說法。

“我霍繼業相信騍騾生馬駒也不相信他,一歲看小,三歲看老,我家這二齷齪怕是個球也幹不成的貨色咧,還說甚不聽甚!”霍把式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

這時候,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兒一挑門簾,端上調和盤來。

調和盤是木製的,長方形,裏麵許多器皿,分別盛放鹹鹽、醬、醋,香油及蒜泥、蔥花、薑末等等調味品,汾陽人家家必備,這也是個講究。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兒笑嘻嘻地把調和盤放在桌子上,接了霍把式的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也不用老是怨咱倆嗣兒沒出息,其實這倆嗣兒是給你收拾怕了。”

霍把式說:“甚叫‘外揚’,這兒敢有外人?”

俏孥兒瞅了相裏彥章一眼:“喲喲喲,瞅我這漏風的嘴,他伯伯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相裏彥章也不計較什麼,隻說:“老婆家也喝上一盅酒吧。”

俏孥兒就看著霍把式,說:“喝倒是喝過,可女人家家的喝酒讓人笑話。”

霍把式就像發布批複命令似的:“能喝就喝上一盅盅,老哥哥說這一盅下肚就是一千五百多年的曆史。”

俏孥兒就端起一盅酒來,笑笑地瞅瞅相裏彥章、又瞅瞅霍把式,然後一飲而盡。

相裏彥章說:“看看這老婆家,一盅烈酒喝下,麵不改色,巾幗風範,還翹著個蘭花指咧!”

俏孥兒說:“他伯伯笑話我咧!”

這時候,聽見院子裏,霍雙兒在嗬斥孩子。相裏彥章和霍把式轉頭瞅著窗戶外麵。隻見郝新和霍斌文正出院子,霍雙兒的孩子卻在霍雙兒的拉扯中哭鬧著。俏孥兒說:“雙兒家孩兒要跟他大和他大舅到煤窯上耍咧,那是他去的地方?甚也是個稀罕。”

霍把式說:“你出去告給侯鬼兒,就說他簡爺吼他吃魚肉咧。”

很快霍雙兒就抱著孩子進來了,相裏彥章說:“來,到簡爺這兒來。”

那孩子卻是鑽到了霍把式懷裏:“簡爺,我吃魚肉……”

相裏彥章自飲一盅說:“看看看看,人小脾氣大,不給我這個簡爺麵子……”

霍把式說:“有股子強勁兒咧,跟嘍他二舅舅那德行啦!”

相裏彥章說:“那就對了,養孥兒像姑姑,養嗣兒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