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上白彪嶺有個女孩兒出生在農曆八月十五,趕巧兒她兩個姐姐的名字又都在“月”字上,所以她的名字就叫月圓。

月圓是上白彪嶺支部書記兼村長(村委主任)錢福順的三閨女。錢福順當過兵,會使槍,複原回到上白彪嶺後就打算在上白彪嶺幹一番事業。但是這桃花峽裏的條件和環境有限,很長時間他也沒摸著個門路。他家裏自備了兩支火槍,自己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製造火藥,又把火柴杆粗細的鐵絲剪成火柴頭大小的碎粒,當鐵砂用,與火藥一並裝進槍管。然後鑽進老林裏打野味吃。他槍法準,每次都有收獲。他家裏就常有野味飄香。那時候,土地還都是集體管理,收成也不是很好,人們往往吃不飽肚子,尤其是青黃不接的季節,還不成熟的莊稼就經常被偷。有村裏人自己偷的,也有是鄰村裏的人偷的。用當時的話說,是集體財產受到了嚴重的損失。所以每個村都安排了專門看護莊稼的人,由村治安主任統一管理。看護莊稼的人賺工分,土話叫“照工”,好像是“照看莊稼的工作”的意思。照工須是鐵麵無私、敢說敢做敢管敢得罪人的角色。錢福順準備從這個角色起步,向上白彪嶺的政治核心進軍。他先悄悄地送給村支書一隻褐馬雞、兩瓶老汾酒並表明自己想為村裏做點事情的想法。村支書授意他與治安主任說說。錢福順就把治安主任請到家裏吃野味、喝酒,酒酣耳熱,治安主任說支書有話,咱就不怕地陷天塌,當場就拍板定案。然後,錢福順斜背著一支上白彪嶺大隊(當時的村叫大隊)發給他的、能裝三節電池的手電筒,手提著他的火槍走馬上任。由於他盡心盡責,莊稼被偷現象略有減少,但不能說成效顯著。趕上那年玉茭即將成熟的季節,錢福順端著他的火槍在上白彪嶺最大的一塊玉茭地周圍巡邏,忽聽得玉茭地裏發出異常聲音,錢福順大喝一聲:“誰?給祖爺乖乖地滾出來!”

那聲音沒有停止……

錢福順把槍端起來詐唬:“祖爺們早看見你了,再不出來就開槍啦,打得你狗日的稀巴爛!”

那聲音依然沒有停止……

錢福順是個好鬥的人,別人越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就越有鬥誌。連喊三聲後,他已火冒三丈,端著槍大罵著撲進玉茭地裏,卻見是一隻黑毛家豬正在肆無忌憚地啃食玉茭。錢福順氣不打一處來,掄槍托猛擊黑豬臀部。竟是一路拍打,把那豬趕到了生產隊的打麥場上。因為他一路走一路叫喊,很快就吸引不少村民聚集到打麥場來看熱鬧,連村支書、治安主任也來了。錢福順朝著村民們大叫:“誰家的豬?膽大包天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吃我們社會主義的玉米棒子!”

沒有人應答。

那時候,偷集體莊稼被抓住的人,是要把贓物串起來掛在脖子上,敲著鑼或者臉盆什麼的遊街示眾的。可是,對於豬呢?對於豬怎麼辦?

錢福順問支書和治安主任:“怎?咱讓這豬八戒的子孫也遊街示眾?”

支書和治安主任還未表態,忽見錢福順的媳婦一路叫喊著跑過來:“唉呀呀,福順啊福順,你當了個敗興照工,怎就連自家的豬也不認的啦?”她這樣叫嚷著抱住豬脖子,摸著豬頭數落:“福順啊福順,這是咱家的豬啊……”

眾人見她抱著豬叫福順,都笑。

錢福順尷尬得很。

書記說:“算了算了,下不為例!”

錢福順忽然一揮手:“自家的豬怎麼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家的豬更不能寬容,殺!爺爺養兒個個有份兒,每家一塊肉。它偷吃集體的莊稼,咱就吃它的肉,啃它的骨頭!”

話一出口,很久沒有聞到肉味的村民們就高興地叫喊起來。錢福順的媳婦卻一屁股坐在地上:“錢福順你缺德,豬你從來都沒喂過一回、你缺德啊……”

錢福順並不管媳婦怎樣,隻道:“這叫殺豬給人看,告訴你們,以後誰再敢偷集體的東西,讓我逮住了,與豬一個下場!”

錢福順的媳婦實在舍不得讓錢福順把她辛苦喂養的豬就這樣白白地宰殺。她一挺身站到錢福順麵前:“你要殺就先殺我吧!”

錢福順推了媳婦一把:“你躲得遠遠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說了算!”

媳婦再次撲了過來。

錢福順覺得媳婦這是不識好歹,是讓他在鄉親們麵前丟臉。錢福順叫嚷道:“這成了甚啦?祖爺們說話還不頂事啦!”

他媳婦還真是不識好歹,依然糾纏不休。錢福順就想到了“人前教妻,背後教子”的老話。這樣的話激勵著他,他一把抓住媳婦的衣服,當眾出手,拳打腳踢:“你給祖爺們悄悄回家去、回去!不回去,祖爺們把你和豬一起殺嘍!”

媳婦見他這般凶狠,竟然就停止了糾纏,也不再哭喊,默默地流著淚,乖乖地回家去了。

錢福順很滿意媳婦這樣做。這樣做,就讓他在鄉鄰們麵前找回了麵子,錢福順說:“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麵,連自家的老婆都管不了,還能管了村裏的治安?”

豬還是被殺了,全村人都分到了一份肉。

至此,上白彪嶺的治安狀況大為改觀。

錢福順的媳婦是郝礦長的姐姐。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茹花。隻因為這個郝姓,卻就成了黑茹花。所以她喜歡人們稱呼她的時候,隻稱名不稱姓。茹花長得不是很漂亮,但是皮膚很白、很細,一白遮三醜,何況茹花不醜呢。錢福順十分喜歡茹花的細白皮膚,也喜歡茹花胖嘟嘟的那一身富貴肉。又有算命的先生說過,認為茹花長得是貴夫人相,將來能嫁個當官的。這樣的話,也可以理解為嫁給誰誰就能當官。這樣,錢福順當兵回來後,經人說合,茹花就嫁給了當時的退伍兵、後來竟然身兼兩個官職的錢福順。

人說,老婆不能打,打一回就老想打。錢福順嚐到了打媳婦的甜頭,動不動就出手,他一出手,茹花便像乖順得羊羔似的任由他指使。因為茹花在挨打中領悟了一個道理,聽話就不會挨打,有時候還能贏得丈夫的歡心。掌握了這一點,媳婦茹花為了少挨打,甚至不挨打,往往順從著他、迎合著他,他說個什麼就是個什麼,不頂撞、不反對,為建設和睦之家做出了顯著貢獻。

錢福順在整治媳婦茹花的過程中也總結得到了不少經驗,掌握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手段。接下來發生的許多事情,似乎在驗證著這些經驗和手段的實用性。

“殺豬給人看”事件很快傳到了公社,公社書記在一次有各村幹部參加的鬥私批修大會上很有高度地誇讚了錢福順幾句,這讓上白彪嶺的支書臉上非常光彩。上白彪嶺的支書回來後就提議讓錢福順由照工崗位升任民兵連長職務。趕上鎮裏、城裏派性鬥爭,錢福順帶領著上白彪嶺的造反派懷揣窩頭殺出桃花峽,橫掃昌寧公社,大鬧汾陽縣城。他敢打敢拚、大公無私的精神曾令許多人望而生畏,奈何畢竟勢單力薄,最後還是撤回了上白彪嶺。但是他在這個鬥爭過程中長大成熟了,學到本領了。回到上白彪嶺不久,稍一發揮就奪取了上白彪嶺的政權,從此擔任上白彪嶺村支部書記,後兼任村委主任至今。上白彪嶺村委會設在村子中心的一所院子裏,門口立著一根電線杆子,電線杆子頂端安裝了兩個大喇叭,錢福順的許多指令就是通過那兩個大喇叭發布出來的。錢福順說話十分霸道,也很有威懾力,那次與下白彪嶺發生械鬥就是他通過喇叭號召發動的。他在講話前,習慣先吹吹話筒,他是這樣講的:“呼——呼——全體村民注意啦,下白彪嶺的人在咱們的土地爺爺頭上動土啦,把公社到咱村裏的路挖斷了,水也快都截到他家村裏啦,這成了球啦!現在,全體社員扛上鐵鍬和钁頭或者得手的家具,馬上來大隊喇叭下集合,去峽裏,狠狠收拾狗日的們,告給你們啊,誰家不去,操心死了沒人抬!”

那會兒,汾陽人出殯,棺木還是靠人抬到墓地下葬的。錢福順“操心死了沒人抬”的話分量很重,以至全村老少齊上陣,直赴桃花峽,大有鏟平下白彪嶺之勢。幸有相裏彥章搬來公社幹部及時出麵製止才平息了事態。從此,下白彪嶺的人就像鬥敗的公雞,好歹不敢再惹上白彪嶺了,多少年相安無事。

錢福順相信人多勢力大。

錢福順要鞏固他在上白彪嶺的勢力,增加他在上白彪嶺的實力。所以雄心勃勃打算像下白彪嶺的相裏彥章學習生一堆兒子,甚至也依次排了名字,叫溫、良、恭、儉、讓。這樣錢姓家族就能成為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抗風抗雨,傳承祖德。沒想到,一樣的村幹部卻沒有一樣的待遇,他生了四個閨女。錢福順的四個女兒,分別名叫月娥、月琴、月圓、月愛。有和錢福順慣熟的人,比方汾陽城的大老板馮開元,他和錢福順開玩笑說,已經生了四個了,繼續生嘛,又不是養活不起,沒準兒生個老五就是兒子啦。錢福順說命裏沒有,不再強求,再生出個母的來,那可就是“月經”了。說著,錢福順還無奈地笑了笑。

膝下無子,隻有四個女兒。這是錢福順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他媳婦茹花卻是因為沒能給他生出兒子,愈發變得乖順聽話,甚至逆來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