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月圓是錢福順四個閨女裏最乖、最懂事的。月圓心好,人善,打小就長得漂亮、水靈。長輩們說她將來總能找個好婆家,月圓羞得臉紅撲撲的。

上白彪嶺村子大,有小學校。下白彪嶺和三十裏桃花峽附近村莊的孩子們都在上白彪嶺念書。霍斌武因為家裏阻攔,所以上學遲。又因為上學遲,所以和比他小兩三歲的月圓是一個班、一個桌的同學。那時,錢福順已經是上白彪嶺的當家人。他有本事,不怎麼幹活,卻總能摸著來錢的路子,他家的日子就過得滋潤;別人家還在吃窩頭的時候,他家已經就吃上白麵饅頭了。這裏的人家,家裏都有土炕,土炕連著灶台。灶台靠炕的地方用磚砌成一個方形的長洞,灶台裏生火的時候,一邊暖炕,一邊就把這方形的洞裏烤得火爐般熱,所以大人小孩就稱其為“火爐爐”;也有別的稱謂,因為是土語,不好用文字表示的,這裏還是稱“火爐爐”吧。火爐爐的作用是用來烘烤食物的。把饅頭、窩頭或者紅薯一類的食物切成片兒放進去,不用太長時間就能烤成幹、酥、脆的食物。月圓每天上學都會帶一些這樣的食物來。那時候,霍斌武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煞老子”,他在家吃的那點粗糧根本不夠消化的。同桌的月圓好心細,早就看出他肚子餓了,快下課的時候就把幹饃片悄悄地塞到他的破書包裏。

霍斌武不敢要,又悄悄地把饃片塞回月圓的書包。月圓噘著嘴不高興,依然把饃片從桌子底下送過來。斌武不敢看桌子底下,眼睛盯著黑板,手卻在桌子底下一個勁兒地推辭。那饃片就“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老師很惱火:“你兩個做甚?上課時間搗甚鬼咧?”

同學們都在竊竊地笑。

下課了,月圓把斌武拉到操場邊上,賭著氣把幹饃片給斌武吃。斌武側扭著身子,低著頭,死活不伸手去接。

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的,月圓的眼睛裏就噙了晶瑩的淚花兒,說:“你再不要,我就把這喂了狗!”

沒想到,斌武卻轉過身來直愣愣地說:“我又不是叫花子,憑甚要你的饃饃片片?”

聽見斌武說話了,月圓就好看地笑,說:“叫花子我還舍不得給咧!你要是不好意思要,就不會等你家有甚的好吃的也給我帶來些?”

月圓是這樣說的,也就是說說而已。

斌武卻是當真了。

斌武聽相裏彥章講過,古時候,有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臨時駐紮在彪嶺關一帶。隊伍裏有幾匹得了疾病不能再上戰場的老馬,將士們不忍心殺掉它們,就放逐於三十裏桃花峽的山野中。可是時間不長,這些老馬卻又出現在帳篷外,竟然換了副模樣,一匹匹戰馬雄姿剽悍,精神抖擻的神態。將士們奇怪得不得了,跟蹤著這些馬就來到了下白彪嶺一帶,隻見在一叢叢、一簇簇的荊棘中,有一種植物的枝條上結滿了紅黃色的、小燈籠似的果實。這些聰明的老馬就是吃這種果實治病強身乃至重返隊伍裏來的。

這果實就是野生的沙棘。

下白彪嶺這邊的溝塄上、崖畔邊野生著成片成片的沙棘、酸棗。每到成熟的季節,沙棘和酸棗均長得顆粒飽滿,色澤豔麗,吃起來酸甜酸甜的。常有人不辭辛勞,采摘了到鎮上或者城裏去賣。不知道為什麼,汾陽人一直稱沙棘為“醋溜”。過了季節,當然就吃不上新鮮的醋溜了。下白彪嶺的人就趕在季節中間把新鮮的醋溜果剪下來,在石槽裏碾成醬,有條件的可加些糖,然後慢火熬製,再然後就裝進罐裏密封。到要食用或者進城去賣的時候,罐裏的東西已成了暗紅色、黏糊狀,吃起來比新鮮的醋溜還有味道,這東西叫“醋溜膏子”。還有一種食物,大抵是用曬幹的野酸棗連皮帶核碾成粉末土法製成的,卻不是糊狀的,很幹,也很酥,成品像一大塊土疙瘩似的,掰下一塊,放嘴裏,很快化開,是又一種的酸味兒,當地人稱為“酸梅糖”。

斌武吃了月圓給的饅頭片,心裏總覺著過意不去。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他父親霍把式每次到鎮上或者進城時都要順便去賣的醋溜膏子和酸梅糖,這便悄悄地把他家密封的那些罐啟了封,取一些醋溜膏子或酸梅糖,然後再做好偽裝,才往上白彪嶺學校來。

月圓是很喜歡吃這些東西的。吃的時候,要不是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先舔一下,就是用纖細的指頭蘸上放嘴裏,然後緊抿住嘴唇不停地吮。可能是受那份酸甜的刺激,不一會兒,她小巧的鼻頭上就會沁出細微的汗珠兒,亮亮的,誘惑著斌武的眼睛和神思。

斌武說:“吃吧,多吃些,都是你的,我家裏多咧。”

月圓天真爛漫地一笑,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閃動著光澤,她說:“留著慢慢吃咧。這東西開胃消食,吃得我老餓,我媽和我大還說我咧,說這鬼孥子現在怎那麼能吃飯咧。”

斌武也笑,無聲地笑。心底裏卻覺著月圓真是個好女子,天上地下都難得的好女子。

斌武認了些字,就常常在相裏彥章家看書或者聽相裏彥章講古今故事,還有關於桃花峽的傳說和典故。可能是在相裏彥章家得到了熏陶和滋養,他的作文寫得很好。他上學的最後那年,老師布置寫一篇人物記敘文。他就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嶺上有個女孩》。他寫的這個女孩就是月圓。老師看了作文,高興得不得了,說咱們這桃花峽裏快出作家了。老師又讓斌武在班上把作文朗讀出來,被老師表揚後的斌武十分高興,也沒有一點點的為難,大聲朗讀,還聲情並茂,卻是把個同桌的月圓羞得小臉兒紅撲撲地發熱。後來,班裏就有同學們傳說,月圓和斌武是“相好的”啦。

月圓在教室牆根兒底對斌武說:“你寫我做甚、做甚嘛?你看他們都笑話我咧!”

斌武生性倔強,說:“你好,我就要寫你,就寫你的好,就寫!”

月圓說:“你怎這來來強咧,害他們說我和你的閑話!”

斌武狠狠地說:“誰再說你閑話,我打死他!”

這樣隔了沒幾天,班裏的幾個男生起哄,說上白彪嶺的月圓和下白彪嶺霍把式家的霍斌武好上了一類的話。月圓雖然是錢福順支書的三女兒,月圓卻沒有一點點村幹部子女的霸道。月圓臉上掛不住,隻知道把頭窩在胸前不言語。那時候,斌武扭頭瞅了月圓一眼,卻瞅見月圓的眼睛裏閃動著濕濕的淚光。斌武的心就疼了,斌武大叫一聲,向那幾個男生撲去,把其中一個摁倒在地,揮拳就打。別人怎麼拉都拉不動,還是月圓跑過去,叫道:“斌武,不能打人的!再不聽話,我以後不理你啦!”斌武這才住手。

這個事件之後不久,斌武就讀完了小學五年級。霍斌武還想繼續讀書,但是霍把式卻認為他已長大成人,可以為家裏出力流汗了,因此好說歹說不讓他再去學校念書了。

斌武心裏有氣,氣他的父親不夠個意思。想讓人家有文有武,卻又不讓人家念書,真不知道當父親的是怎麼想的。斌武肚子裏憋了氣就不願意說話、他悶聲不語跟著霍把式種地,進城或者趕集去賣醋溜膏子、酸梅糖。但是,無論如何他堅決不學霍把式特別想要傳授給他的“把式”。霍把式看斌武這般樣子,心裏也是十分不爽,隻是無可奈何。隔兩年,霍斌武在相裏彥章的資助下開始放羊、牧牛。他經常去的地方就是強盜溝。強盜溝算是霍斌武的根據地呢。牛羊喜食青草,也吃農作物秸稈,如玉米、花生蔓、紅薯蔓、豆稈與豆莢、麥秸等,冬天來臨前,斌武就把鄉親們田地裏的秸稈收羅起來,儲存在強盜溝,或者他家的院子裏,像一座座小山似的;也刈許多青草曬幹碼成草垛,以備冬季給牛羊食用。斌武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舍得下力氣,也不覺著勞累。他把強盜溝和他家院子旁圈牛羊的那幾孔舊窯洞裏墊上一層一層的黃土,讓牛羊在黃土上拉屎拉尿,又不停地踩踏。到開春和秋種的時候,就有鄉鄰來買這些已經變成了肥料的土,光這一項收入,一年也能賺個幾千塊錢。隻是拉土、墊土實在是個力氣活兒,這個錢賺得辛苦了些。但斌武不在乎這些,他更在乎的是怎樣讓他的牛羊隊伍盡快發展壯大。那時候,田地裏的糧食產量不高,糧食的市場價卻還不低。霍把式就舍不得把玉米、豆類這些糧食讓斌武當做精飼料喂了牛羊。斌武的牛羊真正就是純天然放養的,投工多、投入的資金少,牛羊的隊伍卻在日益發展壯大。強盜溝是大自然賜給霍斌武的一塊天然牧場,霍斌武在強盜溝與牛羊共舞,與林、泉、青草竊語交流,與花、蝶、蜜蜂共享天然。這日子倒也過得勞逸結合、悠閑自在。羊在山坡上吃草,他能看得見;牛在溝裏遊走,他看不見,卻在牛脖子上掛了鈴鐺,聽鈴鐺響就知道方位。吆喝一聲,牛兒就會優哉遊哉來到他的身邊。在三十裏桃花峽,這樣牧牛的不止霍斌武一人,所以走在峽裏就常常能聽到清脆的鈴聲在峽穀裏回蕩,仿佛演繹著新的“彪嶺樵歌”。卻是,隻見兩邊懸崖峭壁,滿目山桃浪漫,腳下潺潺流水,不聞人畜聲息。

年輕的霍斌武以他無怨無悔的勞作詠唱著自己的“彪嶺樵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新的人生故事卻是在這個時候,醞釀著美妙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