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雙兒帶著孩子從上白彪嶺回娘家來。
霍雙兒在她家臨街的院子裏蓋了一間平板房。平板房的門開在院子裏,卻朝街上開了一扇窗,出售油鹽醬醋煙酒茶等日用雜貨,上白彪嶺的人們稱這裏為“雙兒小賣部”。因為要守著小賣部,雙兒不能經常回來。可是,一回來就和她媽有說不完的話。說的又都是些上白彪嶺的家長裏短。霍雙兒說,上白彪嶺的錢福順支書真是厲害,雖然沒有那生兒子的本事,隻生了四個女兒。但是這四個女兒卻讓錢福順支書家的日子充滿了富裕的陽光。錢福順支書把大女兒月娥嫁到了彪嶺關下的吳城。汾陽人稱吳城那邊的人是“西路家”,有藐視之意的,一般是不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西路家的,男大當婚也不娶西路家的女子為妻。但是錢福順大女兒嫁的這個西路家可不一般,因為不一般,錢福順就不講究什麼西路北路了。人家是吳城地界說一不二的人物,那個租賃的煤場就是人家鎮上的地盤。錢福順把二女兒月琴嫁給了昌寧鎮開著百貨鋪子的人家,就是後來開了虹鱒漁場的老周。錢福順說他的這兩個女兒是掉進了福圪洞裏。別人也看見,他的這兩個女兒每次回家,都提著大包小包的,手上戴著金戒指、耳朵上掛著金耳環,脖子裏還掛著金項鏈,把大家的眼睛刺激得好多日子不舒服。錢福順的媳婦郝茹花在家裏鬼都不是個有膽子的鬼,如果她長著尾巴,那一定是成天夾著尾巴生活。但是在外邊,她卻特別有村幹部家屬的派頭,特別愛顯擺。郝茹花會抽煙,常常在兩指間夾著一支過濾嘴煙從街上走過,出東家、進西家,有時幹脆就抓兩把瓜子站在街上磕著、聊著,像個招惹嫖客的妓。她在人麵前不稱丈夫的名字,隻稱錢支書。她穿上一件新衣服都要到處地張揚,驕傲地告訴婆娘們這是錢支書在城裏買的衣服,錢支書真是有眼光,穿著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樣!時間不長她又換了一身新衣褲,說這是大女兒送的、這是二女兒孝敬的……一村的婆娘們當麵都附和著她說些好聽的話兒,背轉身子卻撇著嘴說三道四,說她是癩蛤蟆落在了花椒樹上——蹄蹄腿腿都不知道往何地放啦,還說她是個“蠢笨妖精”。
夫貴妻榮,其實這都是因為錢福順支書有能耐呢。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人們說錢支書的小舅子在上白彪嶺開煤窯,每年都要給上白彪嶺不少錢,所以村裏隔三差五的就請戲班來唱戲、鬧紅火或者放電影。上白彪嶺一有這些活動,整個桃花峽就活躍起來了,周圍村莊的人都往上白彪嶺跑,趕集似的湊個熱鬧。錢福順家經常有客人或者鎮上的幹部來喝酒吃飯,沒錢能行?見錢眼開的錢福順支書會自己掏錢?當然不會。但是,煤窯上每年給村裏多少錢,上白彪嶺卻是沒幾個人清楚的。好在,錢福順支記不是個吃獨食的人,這幾年村裏的路硬化了,人畜飲用水也從峽裏引到了嶺上,村容村貌大為改觀,且有時候村裏就把鄉鎮收的這個款、那個費也給墊支了。也因為這樣,雖然生活在上白彪嶺的父老鄉親們沒有共同富裕起來,日子卻也過得溫飽安樂、和諧幸福,沒有人去思考這其中的奧妙。為什麼這樣做事情、這些事情是怎麼做的?隻有錢福順心裏清楚,這叫讓小利,得大利,所謂舍得舍得,就是舍小得大。參透了這一點,錢福順才能在這上白彪嶺黨政一把手的椅子上穩穩當當坐到現在。鎮上的、城裏的幹部或官員經常在錢福順那裏吃點、喝點,還要拿點,不知道他們知道些錢福順的底細不?卻是都不過問太多的。
錢福順身邊有個好幫手,人們叫他疤三兒。村裏人說“疤三兒從小就操蛋。長得土眉鼠眼,衣裳泥糊狗癤,脯子頭涎水卟嗒。腦袋像酸杏兒,胳膊像鞭把兒,脖子胡芹根,臉上盡坑坑(小疤點)。走起路來斜插步,三圪攪,何地倒運往何地跑……”話是這樣說的,可見人們對疤三兒的印象很差。而這印象卻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形成的,緣於疤三兒日積月累做的那些事情。他在十來歲的時候自認為得到了製造火藥的秘訣,也就是錢福順支書掌握的那個一硝二磺三木炭比例。他家有人在煤窯上挖煤,煤窯上放炮用炸藥,配炸藥用硫磺。他就央求家人給他弄了些硫磺,至於木炭,則找了些幹樹枝自己燒製,然後又跑到老廁所裏,在廁所老牆上刮了尿堿,當硝來用。料備齊後,按照那個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配置火藥。這火藥還真就讓他配置成功了,劃著了一根火柴試點,沒點著。這便湊近了看,那火藥卻“呼”一下燃燒起來,他躲閃不及,一張挺好的臉卻被燒傷了,落了一臉星羅棋布的疤點點,所以有了“脖子胡芹根,臉上盡坑坑”的美譽。因為在家排行老三,人們就叫他疤三兒。疤三兒成了疤子後,有一次,他走在上白彪嶺的街上,正遇幾個比他小的孩子們在石碾那裏玩耍,嘴裏還念著他疤三兒也念過的童謠:“疤子他疤/爬過牆牆偷甜瓜/茄子逮住葫蘆打/嚇得疤子滿街跑/東跑西跑/一疙瘩磚頭絆倒/磚頭底下有屎咧/濺了疤子一臉咧/回家吃了疤拌家/疤兒疤孥兒疤親家/疤媳婦子疤嗣兒疤外孫兒……”孩子們是無意的,疤三兒卻認為是在罵他臉疤。於是,疤三兒怒不可遏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把那幾個孩子打得鬼哭狼嚎倉皇逃竄。至此,這個童謠在上白彪嶺就很少能聽到了。疤三兒後來去城裏的電影院看過一回電影《少林寺》,從電影院出來就跑到理發館剃了個光頭,然後身無分文卻從山西汾陽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錢福順派人找到他時,他的頭發已經長出兩寸長,人卻瘦成了皮包骨,隻是無緣跨進少林寺的門檻。他對找到他的人說,要他回去就得答應他一個條件,不管對誰都要說他確實在少林寺學到了功夫。來人答應了他的這個條件,他才回到了上白彪嶺。疤三兒回到上白彪嶺後無論是在本村打架,還是與鄰村上下發生鬥毆,均表現出一種奮勇向前敢打敢拚不要命的凶狠,頗有錢福順當民兵連長時的英雄氣概。錢福順很賞識這樣的角色,錢福順結合村政建設的需要和自身鬥爭的經驗得出結論:身邊沒有幾個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幹的人是不行的,屁股下的這把交椅是不穩當的。錢福順認為,像疤三兒這樣的人,給他戴上橛子就能是個為我所用的好牲口。於是錢福順親自點名讓疤三兒出任上白彪嶺的治安主任。錢福順沒有看錯人,疤三兒對錢福順非常忠心,隻要是錢福順的安排,他不說對錯,不論是非,堅決執行。在桃花峽說起上白彪嶺的疤三兒來,那也是大名鼎鼎的。有不怕錢福順的,卻沒有不怕疤三兒的,這混蛋不要命啊!有小孩子哭起來沒完,大人們說一句:疤三兒來了!小孩子竟然就乖乖地不再哭鬧了。
村裏村外有對錢福順不恭不敬的事情,疤三兒自會帶著他手下的治安人員出麵擺平。
錢福順支書慧眼獨具啟用了疤三兒一個人,就打造了上白彪嶺內無憂外無患的良好局麵。
錢福順支書的日子就一直過得非常滋潤。
“可能是支書家吃的好、營養能跟上,他家的四個孥子就長成了四朵花,個個漂亮好看。嫁個好人家,也是門當戶對。”霍雙兒這樣說的時候,她媽俏孥兒就撇了一下嘴說:“我瞅也不一定,有錢人家樣樣多,心眼也活,他那兩個孥子嫁過去好不好,隻有她們自個兒知道。”
霍雙兒說:“肯定是好咧,要甚有甚不缺甚,還能不好?”
她媽媽說:“人家缺甚你知道?錢福順還缺嗣兒咧!”
霍雙兒就笑,說:“看我媽說的呀!人家怎就沒嗣兒?那疤三兒比他嗣兒還嗣兒、還孝順咧!”
她媽媽說:“疤三兒,疤三兒還算個人?跟上旋風撒土土,跟上巫婆裝神神,那是隻咬道兒的狗,他把錢福順的屁眼舔得幹幹淨淨。”
霍雙兒說:“狗舔屁眼是為吃屎咧嘛!”
母女倆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沒有主題的閑話,說來說去還是在說上白彪嶺、說上白彪嶺的錢支書。這時候,霍斌武放羊回來,手裏拿著些用野草野花編織的小動物,逗弄著小外甥。小外甥嚷嚷著:“給我、給我……”斌武說:“吼二舅……”小外甥就叫喚二舅,斌武卻說:“高些、吼得再高些……”卻就聽到姐姐霍雙兒說起了錢支書的三女兒月圓,他趕忙把東西塞給小外甥,側耳捕捉著姐姐霍雙兒和母親的談話內容。
霍雙兒說錢福順支書的三女子月圓在昌寧鎮上讀初中,住在她二姐月琴家。這三女子每星期六都要回家一次呢,刮風下雨都要回,戀家呢……她是姐妹四個裏最乖巧、最漂亮的,錢支書將來肯定是要把她嫁到城裏的。
她媽笑嗬嗬地,說:“盡瞎猜測,照你說,三的嫁到城裏,四的就該嫁到太原,再有個五的還要嫁到北京咧!”
娘母倆說著、笑著、樂著。
霍斌武習慣了他媽和他姐的這種交流方式,他從來都不關注她們的交談內容,認為都是些沒油淡水的話。但是今天,她們談到了月圓。月圓是他心底裏始終亮著的一盞溫暖明亮的燈,現在他姐竟是這樣無意中撩動了燈撚,明亮的燈苗忽地躥了起來,著實令他歡欣鼓舞,卻是忍著,全然一副不露神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