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轎裏坐著的是他的心上人兒月圓嗎?
心上的人兒就這樣被他們抬走了嗎?
“月——”斌武扯著嗓子呼喚,聲聲幹澀的呼喚在峽穀裏回蕩,回應他的卻隻有漸漸遠去的花轎和如訴如泣的嗩呐聲聲。斌武一拳砸在點將台上,殷紅的鮮血很快滴落在石麵上,他衝著上白彪嶺方向聲嘶力竭吼唱起來:“金水橋前把魚釣/太師老賊下了朝/兒釣魚他開道/把兒的鯉魚驚跑了/那時節逗惱兒心頭火/兒上去就是一拳/一拳將老兒,打打打、打死在地……”
一句句,一聲聲、吼了一遍又一遍……
峽穀裏卻傳來疤三兒的聲音:“吼你媽的屄咧,吊死鬼耍刀子——死得不凶鬧得凶,老子早就在這裏等上你啦,有本事你下來、下來過過招兒,打得你滿地尋牙……”
斌武朝峽裏看去,看見疤三兒和上白彪嶺的幾個治安人員正衝著他嘻嘻哈哈地起哄:“騾子家的下來,有本事下來……”
斌武知道,這一定是錢福順事先安排疤三兒他們守在這裏防範他的。斌武氣血衝頭,大叫一聲從點將台上跳下來,欲往山下衝,忽覺眼前一黑,他暈倒在地……
斌武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自家窯洞的炕上。斌武發著高燒,他在高燒中叫喊著月圓,伸著手亂抓亂撓。他在迷迷糊糊中,忽地感到額頭一陣涼爽,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溫馨氣息沁入心扉:“月、月……”他朝上伸著兩手呼喚著,要把一個身體摟進懷裏,那個身體卻掙紮著離他而去,他睜開眼睛,恍惚中看見嫂子桃花正慌亂地躲閃……
蹲在炕角的霍把式,起身罵了句:“家門不幸,二齷齪!”
嫂子桃花鎮靜下來,說:“大大不用罵他,他心裏苦著咧!”
說著,走過來把涼毛巾重新敷在斌武額頭上。
斌武感激地瞅瞅嫂子,閉眼,把頭扭到了一邊。
第二天半上午的時候,嫂子桃花進斌武的窯洞裏給斌武送水,卻看見原本躺在炕上的斌武正在地下艱難地往門外爬。桃花跑到院子裏喊婆婆:“媽、媽呀,快來看看,斌武這是要怎咧,他、他、他滿地上爬……”
霍把式和斌文都不在家,婆媳倆好容易才把斌武連扶帶拖地扶回到炕上,問他究竟是要怎樣,他也不說個話,真是能活急死人。
原來,汾陽這裏有講究,新婚後的第二天,新郎新娘是要回娘家的,所謂“回門”。早晨,由新娘的弟妹去姐夫家“請”姐夫和姐姐,俗話叫“喚”。然後姐夫姐姐相攜雙雙回到娘家門,那姐弟和本家親戚的孩子們則會守住家門、院門,向姐夫要喜錢、喜糖,不給是不讓進門的。這些講究斌武是知道的,斌武一早醒來就惦記著去桃花峽裏等著月圓回門,見上月圓一麵。可是他強撐著下了地,沒走幾步就摔倒了,摔倒了,他就爬,爬也要爬到桃花峽。隻是這身體不做主,最終還是被他媽和他嫂子攔擋在了炕上。
斌武躺在炕上不想吃、不想喝,話也不說,正像霍把式說的“比死人多出一口幽幽氣兒”。霍把式隻知道罵,卻不會勸、更不會說寬心話。反過來,還得別人勸他,給他說寬心話兒。老伴俏孥兒說:“你不要老罵孩兒,這孩兒不是你的嗣兒?你就不能勸勸他,給他說說寬心話?”
霍把式兩眼一瞪:“他倒滋潤!勸他、給他說寬心話?誰勸我,誰又給我說寬心話?老子再不罵他,老子都要給他憋死、氣死啦!”
其實,斌武躺在炕上,腦子裏也在想事情,隻是一時想不通,肚子裏又憋著氣,所以才不吭不哈,胃口也不開,沒有食欲。
趕上是個周末,相裏彥章和他在城裏公安部門當幹警的四兒子相裏智一起來到了霍把式家。
相裏彥章的四兒子相裏智和斌武的哥哥斌文同歲,相裏智小的時候,吃過俏孥兒的奶水,後來就稱俏孥兒奶媽了。也跟霍把式玩過石鎖,學過幾招“把式”。霍斌武小時候經常在相裏彥章家和相裏彥章的孩子們玩耍,相裏智是相裏家幾個孩子裏最淘氣的,上樹掏鳥窩,下河抓魚蝦,時不時還把別人家的孩子打得哭鼻子,但是對比他小幾歲的霍斌武卻是從來沒有打過罵過。相裏智年齡大,霍斌武年齡小;相裏智卻喜歡跟在斌武屁股後麵玩耍。那時候,村裏的孩子們也沒什麼好玩的,霍斌武心靈手巧,找了些鐵絲什麼的,編成了兩副鐵環,送給相裏智一副,相裏智高興得厲害,滾著鐵環大呼小叫滿村裏跑。玩鐵環的技術卻是比不上霍斌武的,跑起來也沒有霍斌武快;心裏不服,卻也沒辦法。他父親相裏彥章說:“比不上二斌子就對了,二斌子家老子是耍把式賣藝的,出手快還跑得快,這是遺傳咧!”相裏智思謀思謀,覺得父親相裏彥章說的是至理名言,心理也就平衡了。後來,他們又玩拍三角、拍四角。三角、四角是用紙疊成三個角和四個角的玩物,一方把疊好的三角、四角放在地上,踩上幾腳,然後,另一方手持一個三角或四角用力拍去,倘是地上的三角和四角被拍得翻身了,便能屬於自己,叫做“贏了”。玩拍三角和四角遊戲,相裏智也不是霍斌武的對手。那時候,疊三角和四角的紙也缺,霍斌武沒有紙可疊三角四角,就跟相裏智借,說輸了可以背著相裏智在村裏轉一圈的。相裏智便當真了,借給斌武三角四角玩,卻是沒有贏過斌武的,反倒把手裏的三角四角輸了個盡光。紙張缺乏的時候,竟然偷偷地扯了相裏彥章家藏的那些書來疊三角四角玩。相裏智也有鬼心眼,不是一本一本地扯,而是這本扯幾頁,那本扯幾頁,為的是不被相裏彥章發現。他就不曉得他的父親有多麼喜歡這些書,到底是被發現了,從來不打孩子的相裏彥章,兩個耳光把相裏智打得暈頭轉向。老實交待說,那些三角和四角都讓斌武贏去了。相裏彥章立馬拖著臉蛋子還在火辣辣疼的相裏智直奔霍把式家。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些三角四角一個不少都在霍斌武的枕頭下壓著呢,而且已不是三角四角模樣,早已拆開,一張一張,平展展的。相裏彥章向霍斌武索要這些紙張,霍斌武卻說:“還沒看完咧……”霍斌武還在上小學,不認得多少字。相裏彥章就問:“你愛看?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