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和狐的後代(1 / 3)

四官鄉的百姓說,柳鎮讓一個柳字給弄壞了,故而風氣不好。柳鎮,柳樹、柳林……說話帶柳,抬頭見柳,處處是柳。夏季,柳蔭蔽空;秋天,柳葉鋪地;臘月裏,柳枝鬧雪;而一到早春,又是柳絮漫天舞了。

這裏是柳天柳地。

人在這環境裏生活,便不免受到陶冶,言談舉止沾些柳氣。何為柳氣?鄰村一位讀過《關雎》的老先生說:柳,屬陰。柔韌放蕩,水性楊花。古時多言女子風流,如柳腰、柳眉、柳眼。李商隱有詩曰:“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此話傳開,到老百姓嘴裏不知怎麼成了這樣一句白話:“柳鎮的無賴多。男人女人都騷,女人尤其騷。”

柳鎮人常為此罵街,引起過一些糾紛。追根尋源,又累及到那位老先生。影柳庵的老尼姑為此抱怨他:“多事。饒舌!”老先生叫苦不迭:“與我何幹!”

也是。

四方百姓不過因恨柳鎮人借題發揮罷了。

但如果撇開李商隱,單論柳鎮民風,四方百姓的評價還是有些道理的。

柳鎮為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地區第一重鎮。它的曆史卻並不悠久。清鹹豐元年,黃河決口之後,這一帶成了渺無人跡的荒灘。後來,山東一家姓陳的逃荒戶在此插柳生根,開荒種田。從此,荒沙灘上才有了雞犬之聲。人也越聚越多。打那時算起,柳鎮才僅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但這一百多年間,正值中國社會大動蕩時期,災荒饑饉、征伐殺戮,人與人之間增加多少恩恩怨怨。柳鎮天高皇帝遠,幾與世絕,一時成了避風港。相繼來此落腳的,不僅有善良懦弱的窮苦百姓,更有奸淫搶劫、殺人放火之流。一段時間內,那些有家不能歸的人幾乎是蜂擁而至。這也是柳鎮後起為先,得以迅速擴展的主要原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那些歹徒,那些惡人,在開拓柳鎮的事業中,起了中堅作用。自然,柳鎮的民風也便由他們凝聚而成:凶狠、刁頑、冒險、堅韌,代代相襲。在他們的血液中,總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在騷動。這和周圍土著村莊淳樸憨厚的民風大相徑庭。所以,四官鄉的百姓說柳鎮人多流氓,無賴之氣,並非無中生有。

至於說柳鎮“男人女人都騷,女人尤其騷”,也不是隨意編造。柳鎮人祖籍天南海北,出身五花八門,習俗各異,結構複雜。加之百姓雜居,並無血緣關係,男女之事常常一拍即合,並無什麼顧忌。而當地土著多是聚族而居,長幼有序,尊卑分明,胡鬧不得。傳沿至今,仍是一本正經。勾勾搭搭視為至醜至惡。他們便對鎮上的風氣極表厭惡。並由此編出許多故事。

據說有一次,一個後生在柳鎮南河灘迷了路,在柳林裏碰到一位牧羊的少婦。那少婦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剛出頭,已經懷孕,正腆著肚子打量他,兩眼幽幽的。此處雖極僻靜,她卻毫不驚慌。後生倒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遠遠站住了,怯怯地問:“大嫂,我想問個路呢……”那女子一聽便噴兒笑了。“格格格!……誰是大嫂?你姑奶奶還沒出嫁呢!”後生愕然!拿眼角盯住她隆起的腹部,正不知作何解釋,年輕女子又發話了:“看啥看?隔著衣裳能看見什麼!那兒漲,是多喝了兩碗青菜蘿卜湯,一泡尿就撒出去了。喏,不信你摸摸……”就往前湊,笑盈盈的。後生大駭,以為遇上了狐仙,轉身就逃。那女子在後頭浪聲大笑,柳林為之回蕩。她邊笑邊喊:“我嫁給你行不?帶個駒子不多要錢——喂!……兔子!”

這類故事極多。足夠編一本新《聊齋》。

一言以蔽之,在當地土著百姓的眼裏,柳鎮是一塊棄地,柳鎮人是狼和狐的後代。

但柳鎮人照常我行我素,並不因別人反對而稍改風氣。相反,他們極看不起當地土著,認為當地人迂腐、落後,土氣、憨厚而近蠢。他們愛把柳鎮以外的村莊叫鄉下,那些村莊的莊稼人自然也就是鄉下人了。就像北京人“不尿”天津人,上海人稱北京人“北方佬”,廣州人說上海人是“小癟三”一樣。高一個檔次高一重天。天下事就這樣,勢利。

人總愛想法兒找自己的優越處。這是天性。

柳鎮和一般鄉下村莊比,確有值得豎大拇指的地方。這裏有街道,有鄉政府,有中學,有各種商店鋪子。買布,理發,幹什麼都比鄉下方便。叫法也文明。鄉下人管買布叫扯布。扯——往哪兒扯?怎麼扯?好像不用付錢,到店裏扯一塊就能走似的,走得了嗎?笑話。還有,鄉下人把理發說成剃頭,猛一聽像砍腦袋。嚇死人。鎮上人連喝茶也和鄉下不同。鄉下人喝茶都是自飲。用大白碗。家裏來了貴客,翻箱倒櫃找出一把紅糖放進去。拿筷子,或者幹脆用一根指頭攪拌一下,雙手端上去。看上去很恭敬。鎮上人偏瞧不起。嫌髒。而且那糖水酸不嘰嘰:女人坐月子才喝這玩意兒!鎮上人喝茶,多是拿茶牌到茶館裏提。喝茶用杯子。放茶葉。端起來慢慢呷。偶爾含到嘴裏一片茶葉,仍舊吐——用鮮紅的舌尖那麼一送——進去。茶葉蕩一蕩,又浮在杯子裏了。鄉下人看了惡心。可鎮上人卻說,這叫品茶。雅得很呢。

這幾年,柳鎮又格外地闊起來。每月三、六、九逢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之類節忌日,還有大廟會。前三後四,一連數日。四省交界地的人都來看熱鬧。有買的,有賣的,但轉一百圈,錢還得花到柳鎮。柳鎮人多地少。荒灘都成了樹林。剩下的每人隻合三分田,多用來種菜。因此鎮上百業興旺,幾乎家家都有賺錢的行當。逢集逢會,柳鎮人坐收漁利,笑眯眯地說:“鄉下人又孝敬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