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野貓子(1 / 3)

一九八二年夏季,酷熱而悶。悶幾天下一場暴雨,而後又悶。傍晚還好一些。太陽落了。風絲兒滲進小縣城。人們便擁出來享受。

縣城的夜晚還是迷人的。

街心廣場,蓮花燈發出柔和的光。各種小吃攤擺成月牙形。喊叫聲此起彼伏:“黿汁狗肉——樊噲的手藝!”“羊頭肉——下酒的好菜!”“吃涼粉嘍——!”所有攤主的臉上都洋溢著生動的表情。

附近的露天影院正放電影。一個女人正在裏頭哽咽:“我……愛你!”守門人坐在大門口,敞開肚皮,搖一把蒲扇,和一個賣西瓜的老漢談天:“過日本那年……”不時向繁鬧的夜市看一眼。幾個小青年為搶購高價票吵起架來,引得一圈人圍觀。打起來了!人群四散,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極振奮的樣子。突然,衝過來兩個值夜民警,東抓一個,西抓一個,然後像趕羊群一樣,把幾個小青年趕往派出所去了。圍觀的人便有點掃興,追著看幾步,也就停下。然後繼續遊蕩起來。

路燈下,互相攙扶的老夫老妻,挽手並肩的年輕伴侶,追逐嬉笑的孩子,暗影處擁抱的情人。在勞累、悶熱了一天之後,人們盡情鬆弛著自己的神經。

一盞路燈的黑影裏,正有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小縣城的夜景圖。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默默地看,默默地離開。

一時,他站得累了,便挪挪步。轉臉時,水泥電線杆上,兩張油印廣告赫然入目:“你有羊癇風嗎?”“祖傳秘方,專治遺精。”他吐一口,惡心。剛轉身,就見旁邊的路燈下,七八個老漢圍著下一盤象棋。直嚷。擠在一起,都坐個小板凳。都拿一把扇,往別人身上搖打。“進兵!”“別——跳馬!”“不行……”一個老漢跳起來:“熊規矩!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討厭這號人!……”花鏡落到鼻子上,他急忙扶住。幾個老漢就勸他:“何必?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玩呢!”那老漢“呔”一聲,才重新坐下。

他茫然地離開電線杆,沿牆根彎過街心。慢慢往南關去了。他低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得極慢,極不情願。等著他的仿佛是一座牢房。終於出了南關。一片黑暗。他閃進鳳鳴中學,便不見了。

他是地龍。

高考結束已經半個月。一出考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和人對一下題目,錯了不少。算算總分,和錄取線起碼要差六十分。在高考角逐中,這是個遙遠的距離。

不論家在農村,還是家在縣城的同學,都已卷起鋪蓋回家。縣城的同學估計自己升學無望的,已開始尋找就業門路。他們不著急,反正遲早會有工作幹。林平考得好一些,但沒有把握,最後一堂考完就直奔團縣委去了。他有考不上的打算。在校期間,林平是班長,又兼任著校團委副書記,和團縣委關係密切著呢。

貓貓成績差,幹脆就沒有參加高考。臨走前那天晚上,她把地龍約出去,說:“我才不受那份洋罪!世上天寬地闊,我就不信隻有上大學一條路!”“你準備幹什麼?”地龍憂鬱地問。“……暫時不告訴你。我已經有了打算!”對自己要幹的事,她永遠充滿了信心。

兩人沿著一條小河溝慢慢走。良久都沒有說話。不知什麼時候,貓貓牽住了地龍的手。一向不肯安靜的她,居然像個小妹妹似的偎依著地龍,默默地轉遊了半夜。

他們相愛已經兩年了。一個是孤僻的鄉下孩子,一個是潑辣的縣城姑娘。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麼大,誰也不相信他們會產生特殊的感情。但他們產生了。並且默默地相愛了。其實如果深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就會發現,這兩個極點之間,竟幾乎沒有什麼距離。那是心靈的溝通和貼近。

貓貓的父親是一位農藝師,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遠的柳鎮當農業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被縣農林局借用,把家搬到縣城。六二年,貓貓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農藝師是個右派,又是借用人員,加上工資低,不可能再娶女人。從此家中無人照料。他又當爹又當媽,忙裏忙外。貓貓還有個姐姐,正讀中學。農藝師下了班,便忙忙地燒菜、做飯,把大女兒打發去上學了,再喂貓貓。喂飽貓貓,自己匆忙扒碗飯,又去上班。貓貓便被鎖在家裏,任她哭鬧。她特別愛哭,哭得又響。一覺醒來找不見人,便哇哇大哭。鄰家的人同情她,開始還扒住門縫往裏看看,和她逗一逗,長了便厭。貓貓的哭聲攪得四鄰不安。後來,農藝師便用東西把所有漏氣的地方都堵上。他膽兒小,怕得罪人。屋裏一片黑暗,貓貓哭得更凶。外頭的人聽起來,聲音卻極悶,像嘴裏塞著東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亂蹬。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農藝師下班回來,常見到貓貓從床上摔下來,光著屁股在地上號啕,頭上臉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淚來。可他沒有辦法。一上班,又把她鎖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