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貓長到兩歲,不能老睡在床上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壞東西,或者弄出火來(灶間也在同一個屋裏),農藝師上班前,便用繩子拴住她一隻腳,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隻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動範圍僅四平方米。床上擺了些積木、布娃娃之類的玩具。一切安排停當,農藝師才鎖上門去上班。
貓貓被拴了兩年多,那條床腿被繩子磨得溜滑發光。她的兩個腳是輪換著拴的。雖隔著褲腳、布襪,腳踝子還是被磨得流血、化膿,慢慢結成痂,長成厚厚的趼皮。後來,貓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兩個腳踝子還是比別的姑娘粗大。貓貓被拴上繩子時,常問:“爸爸,你幹嗎老拴上我呢?”農藝師說:“怕你亂跑,打壞了東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嗎?”農藝師眼圈兒便紅了,騙她說:“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貓貓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爸爸的話。而且,她無法對比。長到三四歲,她幾乎沒看見過別的孩子。後來有一次,一群鄰家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奔跑,吵吵鬧鬧的。貓貓經不住誘惑,下了床就往外跑,沒跑幾步就絆倒了。她腳上有繩子。於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繩子扯緊了,竭力從門縫裏往外瞅。她意外地發現,人家的孩子腳上都沒有繩子!於是,她大哭起來。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鬧:“我不要繩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騙我!爸爸是大壞蛋!嗚嗚!……”爸爸哭了。還在猶豫。姐姐也哭了,上前為她解開。從此,貓貓才獲得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一點。她還得鎖在家。隻能扒住門縫往外看。看別家的孩子玩。看得饞了,便喊:“喂,你們能放我出去嗎?”孩子們好奇,便圍在門前,嘰嘰喳喳想辦法。有的找來磚頭、錘子,從外頭砸鎖、砸門。但砸不開。貓貓便哭。孩子們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門口玩,能讓貓貓看見。但長了,孩子們又厭,要往別處去玩。貓貓便罵,他們也罵,就隔著門打起仗來。孩子們往屋裏摔碎磚頭,貓貓便甩油瓶、醋瓶,拿鏟子往外捅。捅破一個孩子的手。孩子們便罵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麼老關著呢。貓貓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罵人的話。也這麼罵他們。農藝師回來,一看什麼都摔爛了,就打她。貓貓便極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爛玻璃,爬窗戶跑了出來。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頭。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爸爸被關了起來,六年沒有回家。隻有姐姐在家伴她。但貓貓自由了。外麵的天地好大。她發現了一個世界。整日在外麵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罵她是狗崽子,她也罵人家是狗崽子。於是便打。她常吃虧。越是吃虧,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夥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氣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貓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學校停課以後,一直呆在家,門也很少出。姐姐溫順、善良,和爸爸一樣膽小。貓貓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貓貓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門來,她便賠禮。笑著賠禮。人家一走,她就流淚。貓貓便罵她窩囊。
一天半夜,貓貓從外頭遊蕩回來。剛推開門,便見姐姐披頭散發,半裸著身子,趴在床上哭。姐姐被人強奸了。貓貓有點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殺那個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們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姐妹倆摟著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閃著寒光。貓貓保護不了姐姐。後來,那男人又來了。還來過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騙開門。後是敲門。他們誰都可以威嚇她。姐姐不敢不開門。她隻能像一隻羔羊那樣抖,不敢喊叫。他們都是有力氣的男人。她從沒看清過他們的麵孔。每一次,貓貓都睡得極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隻知道,姐姐越來越瘦、越呆、越愛哭。貓貓開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沒想到過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來了。像老了十幾歲,胡子髒亂,目光呆滯。貓貓幾乎認不出爸爸了。他像個陌生人,很可憐的樣子。貓貓心裏老堵得慌,坐在飯桌對麵,拿雙筷子,卻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飯,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胡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餓,好像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姐姐在忙,又高興又驚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