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保兒——你回來吧!”

王馗幾乎是咆哮著吼到四更天的。那一聲聲淒厲的野獸般的呼叫,伴著電閃雷鳴,幾乎驚動了白雲河碼頭所有的船家。人們傾聽著,猜測著,禁不住毛發直豎,一陣陣恐怖,一陣陣心酸。那無望的哀傷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頂上,人們敲著簸箕為吊死的人喊魂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懾人心魄,如此催人淚下!

“保兒——你回來吧!……”

他就這樣地喊著,在暴風雨中對著黑沉沉的夜。喉嚨喊啞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艙裏,布口袋一樣倒在床上。晚月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淩晨,她在船頭發現了一片帶血的痰,那是父親咳出來的。她驚恐地捂著嘴,差一點驚叫起來。她沒想到,郇保的出走會給他這麼大的打擊!父親雖然沒說一句責怪的話,但從他跨進船艙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親是遷怒於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並沒有趕他走哇!但當冷靜下來,仔細檢點自己的言行時,她卻不那麼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話不說,從早哭到晚,無疑破壞了船上原本平靜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內心的猜疑和不安。後來又那樣放肆地嘲笑他,還想到過什麼“黔之驢”,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蔑視?這麼說,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關係了!

是的,晚月承認,那時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卻分明表示了他無聲的抗議和他人格的尊嚴。他並不是那種沒臉沒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戲耍的人。這使晚月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分量!她開始覺得,如果說在命運麵前自己是個失敗者,那麼,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欺負了一個失敗得更慘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這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居高臨下,多麼淺薄的心理優勢!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嗎?……不,不!我並不是有意的呀!……

一場大雨過去,上遊百十裏的水通過千溝萬壑,紛紛向白雲河壓來。河水暴漲,水位一下子上升了兩米多,河麵上也變得空前寬闊了。從縣城到微山湖百多裏的七八座大橋的橋孔,幾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湧塞了,船隻一時無法通行,白雲河碼頭幾十條機帆船隻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父親,生怕他會發起火來。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後,卻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了。那發紅的濕漉漉的眼睛裏,甚至透著幾分慈祥和哀憐。

晚月感到驚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這三天裏,粗野的王馗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思想曆程呀?也許,他想到過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識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也許,因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許,人老了,會因為某件事突然改變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沒向女兒發脾氣,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兒(又何嚐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還有我們爺兒倆在船上,不是挺好嗎?

當然,他沒有說這個話。王馗不會說那些柔情蜜意的話。他隻是用笨拙而討好的眼神,表示著自己的寬容和乞求。實在說,他是怕女兒會像郇保一樣,偷偷離開自己。人老了總怕孤獨。他企圖用女兒的存在,填補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虛。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說不定會從此結束自己的航運生涯。在他看來,這是最為可怕的了!

自從幾年前上級貸款,幫他造了這條十五噸的運輸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隻融為一體了。這個祖輩靠捕魚撈蝦糊口,沒有財產,甚至沒有勞動權利的老人,如今能駕著自己的船隻,神神氣氣地出沒於風波之中,為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運送物資,使自己的勞動和千百萬人發生聯係,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事!這樣的勞動,簡直是對祖輩生活的補償,是莫大的享受!

對於老人這樣一顆質樸的心,晚月能夠理解嗎?起碼,她沒能完全理解。她對這樣單調的生活內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標,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發生什麼事,都不能使她動搖。

幾天下來,王馗仍是那麼平靜,晚月的心放下來了,在經曆了最初的歉疚、擔心之後,她的心思又回到那個熱望中去了:複習功課,再考一次大學!通過郇保這件事,她覺得父親還是通情達理的,提出再考大學的事,說不定他會同意呢。至於船上沒有幫手,再覓一個就是了,縣城待業青年那麼多,農村中小夥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麼高,找個船工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