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裏,萬一發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裏沒有人——除了對麵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裏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裏,每隔幾裏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麼事,他們隻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裏,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裏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裏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家夥呢?對麵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裏,住著一個什麼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麼善良?不知道。傍晚,我隻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裏頭堆滿了幹樹枝什麼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麼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首。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麼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隻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麼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家夥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籲籲,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甕聲甕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黴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些年,知青下放時,我們在一個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縣紡織廠保衛科。我分到縣屠宰場,殺豬宰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開始,我還害怕,後來越幹越大膽。二百斤重的豬,一棒打蒙,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隻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順刀縫嘩的一下便流出來。很多人說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漢的勇武和粗獷,連文學作品也有偏愛。我喜歡讀《荷馬史詩》那樣的英雄篇章,喜愛梅裏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帶有野味和悲壯色彩。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有意見,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氣太重。後來,我堅持業餘創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連在省裏和全國獲獎。去年,我調到省作家協會青年創作組去了。這趟回來,是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土匪,寫他解放前後四十年的人生曆程,帶有悲劇色彩。本來,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萬事俱備。但我感到心裏還不踏實,缺乏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人物的原型,當年就是在古黃河灘上生活的。於是,我就一頭紮到這地方來了。

黃河故道已經不是解放前那種空曠、荒涼的樣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領導植樹造林。但隻是零零星星,而且因為沒有專業隊伍,缺乏保護和管理,成活率極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聲勢。當時,從省裏下放來一百零四個右派,不是大幹部,就是教授、專家。他們本來是被流放到這個偏僻地方的,但來到後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級提議植樹造林。於是,這一百零四個右派就成了第一個造林專業隊。當地群眾和他們一同苦幹,經過數年經營,梨園、蘋果園、核桃園、葡萄園、雜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裏內,黃河故道兩岸整個兒都被林木覆蓋了,風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學時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個右派中的一個。他是位林業專家,後來積勞成疾死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