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一條大沙河,是清朝鹹豐年間黃河決口時衝成的一條季節河,向東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時,水麵寬可達十裏,很淺,也很清,樹木都泡在水裏,影影綽綽的。枯水季節,隻剩下河心一線清流,在兩岸的樹木中隱現。從這裏看似乎斷流了,再走幾步,又看到水從那裏流出來了。在全長一百一十華裏的河道上,每隔十裏八裏就有一個積水潭,麵積都有幾十畝,被那一線清流連接著,就像一串晶瑩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黃河故道夾角地帶,是個橫向五六十裏不見人煙的地方,到處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茅草,成群的鳥兒在裏頭飛翔、歡叫。腳下時不時會有野兔躥出來。在林間空地上,還有一些起伏的沙崗,這正是當年的殘跡。我要寫的那個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經在這一帶活動。雖然時過境遷,但僅從這些殘跡中,依然可以體味到當時的淒涼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氣。一個姑娘家獨自闖進來,是要有點勇氣的。

但我還是決意來了,而且整整在這裏度過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女扮男裝,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個來此打鳥消閑的城裏小夥子。來時,在縣體委借了一杆小口徑步槍,提在手裏穿林蹚草,爬崗涉河,好不神氣!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幾個獵人。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唯恐露了餡。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裏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樣子有些凶,一臉絡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許是羨慕我的小口徑槍。後來,他湊上來說話,還扔給我一支煙。我又扔回去,擺擺手,表示不會吸。這時,剛好一隻麻雀飛到頭頂的樹枝上,我舉手一槍,打個正著。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這麼做,一來是掩飾,二來是逞威:“當心,別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讚歎:“好槍法!”我彎腰拾起麻雀,衝他一笑,算作一種禮貌,然後轉身走了。我有些自豪,當然好槍法!我插隊三年,當了三年基幹民兵,縣裏打靶射擊比賽,哪一次沒有我?哼!

走出幾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回頭看看,他仍在那裏盯住我,樣子愣愣的。糟了!說不定那一笑,不自覺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兒來。我心慌地低下頭——這胸脯也不對,盡管我在乳罩外麵又勒了一條綢帶,都有些疼了,還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麼裝扮,也不管性格怎麼野,總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天性。還好,他好像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些天是夠苦的。餓了就燒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討點水喝,我不怕護林老人們看出我是個姑娘,反正一天換一個地方。有時渴得狠了,就捧幾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體結實,水也幹淨,沒有生病。當年那個土匪穴居古墓,出入於沙丘之中,連這種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堅持住在林子裏,為的是體驗一下風餐露宿的苦頭。當然,這並沒有絕對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裏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夠的警惕,還是離男人遠一點好。不過,也不能太遠。我選擇露宿的地點,大多離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著他們,還依靠他們。萬一有事,總還有點指望。

現在,我就躺在這樣一個地方。北邊雜木林的小木屋裏,依然透著明亮的、柔和的光。那裏的人是陌生的,那燈光卻叫人感到親切、溫馨。

這一刻,我腦子裏靜極了,完全擺脫了那種職業性的沒完沒了的思考,一點事情的顆粒也沒有,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腦海裏隻是朦朦朧朧一團清霧。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時期,那是一個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的世界……怎麼,好像有什麼念頭闖進腦海,企圖使我的思想明晰起來。我輕輕揮揮手,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蓋住臉,於是,一切又歸於迷茫。

我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懶得想,我倦慵慵地躺著,漸漸失去了思想,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