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1 / 3)

三間草堂裏,朱家村的寨主朱偈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顯得焦灼不安。

他約有五十歲年紀,麵頰消瘦,兩隻眼機警而又深邃。幾天來,他一直心如火燎,坐臥不寧。

前些日子,風聞八國聯軍進中國,朱偈派大徒弟周慶山去京津一帶探聽消息,算來已去月餘,至今不見回轉,這本來就夠他憂心的了。兒子又讓陳吒風無端捉去,看來了結這件事又並非容易,弄不好要為此拚個你死我活,打破自己原來的謀劃,使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此時,朱偈兩道劍眉滾上落下,心中似翻江倒海,好費躊躇!

突然,他搖搖頭收住腳步,抬眼間,看到正麵牆上那副中堂:

幽人枕寶劍

殷殷夜有聲

這是陸遊在《寶劍吟》中的詩句,是朱偈托詩言誌,也用以自勉的。此刻映入眼簾,猛地撞痛多年心病,不由頹然落座,一腔煩惱全湧出來。……

這位朱家村的寨主朱偈不是別人,正是三十二年前在運河邊上倒下的林楠子。

林楠子何以死而複生,從運河邊跑到這黃河故道上隱姓埋名,藏匿多年呢?其間自有許多彎彎曲曲,說起來一言難盡。

大戰後的那天夜晚,寒星寥落,秋風悲涼。數百裏內彌漫著衝天的血腥,古戰場沉寂在陰慘慘的夜色中。

半夜時分,在運河邊一片橫躺豎臥的屍堆中,幾隻野狗嗚嗚呀呀,正在盡情享用。突然,一具屍首呻吟了一下,又艱難地蠕動起來。正在咬嚼他的那隻野狗驚駭地聳起耳朵,尖叫一聲逃跑了。

這正是林楠子。他在傍晚被英軍大炮轟倒後昏死過去,剛才被野狗在腿上撕去一塊肉,又疼得蘇醒過來。

這時,他神誌朦朧,恍如隔世,隻感到口渴得厲害。他想舔舔嘴唇,舌頭竟幹得不能打轉。林楠子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神思才漸漸清晰,終於回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不由心中一陣傷感!驀地,一個絕望的念頭沉重地壓在心上:完了!撚軍全完了。將士們都灑盡了一腔熱血,我林楠子何惜此頭?他想起賴文光,痛苦地在心裏呼叫道:“義父,孩兒隨你來了。”於是,他摸索著在身邊找到那短劍,坦然向喉管刺去!

忽然間,運河水浪濤拍擊的呼嘯聲一陣陣傳來:嘩——!嘩——!

林楠子停住短劍,側耳細聽,這聲音是那樣雄壯,令人振奮!又是這般熟悉,引人遐思:啊,是了,昔日數萬撚軍鐵馬秋風,橫掃敵陣時,不就是如此撼人心魄嗎?!可是眼下,唉,英雄末路,肝腸俱碎!少年林楠子再也忍不住熱淚滾滾。

自從十一歲投軍,七年時間,他身曆百戰,目睹了太平軍和東西撚軍的敗亡。雖然此刻他還不能理解一次次失敗的全部根由,但在那一槍一刀的搏殺中,卻與清兵和洋鬼子結下了血海深仇。這一次,又是英國洋人助紂為虐,滅殺東撚軍,向自己開炮,其虎狼之心,何以複加!

想到此處,林楠子剩餘的熱血又在周身翻沸起來。他暗暗說道:“林楠子呀林楠子,你活著不去報仇,難道九泉之下甘做怨鬼嗎?割掉自己的腦袋去見義父,算什麼英雄好漢!”

強烈的複仇欲使他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林楠子打定主意:隻要一息尚存,還要報仇雪恨。大丈夫要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

他收起短劍,咬著牙想翻身爬起來,一動又疼得昏了過去。

黎明時分,當他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破船裏,旁邊守候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漁翁。老人正慈祥地看著他,一見林楠子醒來,長舒了一口氣,又俯在臉上輕聲問道:“還疼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