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歸前言。幾天來,朱偈一直為此事決斷不下。他不曾想到陳吒風心胸如此狹窄,事隔多年,仍然懷恨在心,因此心中甚惱!心想,此人視忍為弱,恁般不明事理!
朱偈本想出戰陳吒風,又恐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枉費了多年心血。可是不出頭,眼看兒子大寶性命難存。這正是左右為難,進退維穀。
其實,更讓他焦心的是日前天下大勢。自從蟄居黃河故道,朱偈看這裏占三省之僻,居中原之要,有帝業之脈,已得地利。因此多年來,苦心孤詣,慘淡經營,意在求人和,待天時。目下在這黃河故道兩岸,徒子徒孫不下萬人,經他親傳的徒弟就有七百人之多,其間不乏賢才。周慶山、憨娃不僅已成人立家,而且武藝精熟,深得其妙。正可謂文韜武略,群英薈萃,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近幾年,朱偈看山東、直隸等地,義和團風起雲湧,滅洋人、殺贓官,四海之內民心鼎沸,恰似山雨欲來風滿樓。
朱偈靜觀天下,審時度勢,以為瓜熟蒂落,東山再起此其時也!正想加緊準備,趁機打出義旗,不料想八國聯軍犯中華,義和團拒敵遭到慘敗,形勢急轉直下。
朱偈乍聞傳言,急得寢食俱廢。為了探得確信,他派周慶山親往京津,自己一顆心也隨去了。
慶山一去月餘不見回轉。那一天,朱偈心中煩悶,獨自一人到黃河古堤上轉了一圈。他剛回村便聽說,先前有個遠路人來朱家村找他。那人自稱受人之托,讓轉告一個消息:黃河故道下遊一個古鎮上,有個外國武術團在那裏立擂,中國人連日不克,已經死傷多人,請他速去。村上人說,來人匆忙,說罷就走了。
朱偈聽罷,心中一沉,自思道:怪不得近日傳說有個外國武術團立擂,如此看來,是果有其事了!隻是什麼人給我捎來這口信呢?又悔剛才不該出去,若在家也好向那人盤問清楚。
朱偈本是武林中人,自聽得這個信,真有點按捺不住了。有心去看個究竟,又恐慶山近日返回,誤了軍機,正在焦慮,偏巧兒子又讓陳吒風捉去,這真是火上澆油,百樣事都趕到一起了。
今日陰雨,大寶被擒已經是第四天。朱偈正在三間草堂憂心煩難,猛聽外麵腳步聲響,憑聲音,他知道內弟來了。剛抬頭,憨娃已鐵青著臉進了門,麵色凶凶的,帶進來一股陰風。他送上陳吒風那封書信,交臂而立,一言不發,眼卻一直盯著姐夫。那神色分明在說,人家刀壓著大寶的脖子,看你還能忍讓幾時?
朱偈看完書信,雙眉緊鎖,若有所思,默默地向門外望去。雨,已漸漸停了下來,幾隻麻雀從屋簷下喧鬧著衝出院子,天空露出幾片瓦藍。
憨娃等得焦躁,騰地躥出門外,回首向姐夫吼道:“事情明擺著,陳吒風那老小子是黃狗坐轎,不識抬舉,隻顧忍讓管什麼用?我看,你別作難了!外甥兒遭難,我當舅的不能見死不救。今夜我摸進去,救不出大寶,就火燒陳家村!”說完,氣衝衝要走。
朱偈大喊一聲:“回來!”憨娃叉著腿站住了,隻聽朱偈又說:“今晚你不要胡來,明天我出麵就是!”憨娃這才別著臉回到屋裏。
你道朱偈為何決定出戰陳吒風?原來,信中“若果敗北,甘願降心相從”這句話,使他下了決心。他思之再三,如果再像從前那樣不戰不和,實非上策。陳吒風人急性莽,一旦殺了大寶,就結了血怨,雙方再難和好。與其這樣,不如按約交手,如果勝了,也讓他服了這口氣。朱偈又想,據數年觀察,陳吒風雖知我蓄謀起反,卻並未向清廷告發邀功,足見其為人剛直。這次如能拉他過來,最近起事,正好如虎添翼,不能再猶豫了。
當下,朱偈和憨娃又商量了一些事情,通知手下人做好準備,以防不測。然後,朱偈又修書一封,應戰之外,又明之以理。憨娃接過回信,忙著安排去了。
這件事定下以後,朱偈心中稍微平靜,不免又掛念起大徒弟周慶山來。心中暗想,慶山不知會帶來什麼消息。繼而又歎,自撚軍失敗已有三十二年,天下竟無一日太平。自己早年憑一腔熱血,到處亂撞,沒有結果。落腳朱家村以後,一者力量不足,二者時機不到,拖到今日,大仇未報。但血仇刻骨鉻心,何曾一日忘懷!
平日裏,朱偈除了讀些兵法史籍,也讀些古人詩句,以解憂悶,以抒胸懷。其中最愛的是陸遊詩句。陸詩多憂國憂民,壯懷激烈,頗合口味。此刻,他回顧往事,搖首自歎,不覺吟出陸翁一首《書憤》來:“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吟未完,已是老淚橫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