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現在膽子不小啊。”我笑道:“幹脆,我也陪你喝一杯吧。”
朱仕珍上下打量我一下,起身興致勃勃給我找來酒杯,滿滿地倒了一杯遞給我。
“你不曉得。”他敲著桌子說:“我代理蘇西鄉鄉長的時候,他就給我說,鄉長這個位子,一定留給我。誰知道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搞得我鄉長沒得做也算了,老柳還找了個農業局過下半輩子,憑什麼就叫我來守墓?守墓就守墓,反正我年紀也老了,守個幾年就退下去。他關書記憑什麼要我三天修個烈士碑?修不好就按紀律處分!他以為春山縣是他家開的啊。”
朱仕珍情緒激動,敲得桌子劈啪作響。
“你關培山有本事,你自己拆了就拆了,憑什麼叫我頂上去?”他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老子做個狗屁不是的烈士陵園管理處主任,車沒車,房沒房。我給你說,老弟,管理處的全部家當就是這四間小房子,一間做我辦公室,一間擺烈士靈牌子,隔壁就是我住的房,還有一間,就算是我們兩個的廚房了。你說,我跟死人隔壁住著,我能不沾著全身的晦氣。說句老弟不愛聽的話,過去的一些老朋友,聽說我現在混成這個樣子,家裏辦個喜事,都不叫我了。”朱仕珍忿忿不平地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哀歎著道:“我連跟老園工都不能比。人家在縣裏還有個家,有塊地方住,我呢?老婆還在蘇西鄉種田,靠天從雞屁股裏摳油鹽錢。這幹了一輩子的革命,也就如此下場。”
我又隻好安慰他說:“慢慢來,會改善的吧。”
“改個雞巴毛。我也不瞞你。前段時間廣東老板還想打這五畝地的主意,關書記的意思是把烈士陵園遷到城外去,說什麼不能讓死人占著地,不能以烈士的名義破壞經濟建設。去他娘的大話,老子也不善,要想換地,先給我套房子。我老朱不能天天跟死人住一起。你們幾套都敢要,我要一套,要殺也不能先殺我。”
他顯然醉了,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不是酒醉,就是故意。所謂借酒發瘋,其實就是人仗著酒醉別人不計較的心態,把埋在心底的話,痛痛快快地放出來。
“我們做幹部的,可不能違紀違法。”我勸慰道,又撚起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
“什麼紀?什麼法?”朱仕珍歪著脖子看著我:“法在某些人眼裏,都是狗屁。”
“話可不能這麼說。”
“還要怎麼說?老子反正混到頭了,怕個雞巴毛。也不怕你笑話,我這一輩子,就想混個鄉長幹幹,不說光宗耀祖,也算個正式國家幹部。混來混去混了一輩子,眼看著煮熟的鴨子都能飛,我還有屁想法。說實話,我不怨你,你還是個有想法,有能力,又年輕的幹部。蘇西鄉在你手裏,我比誰都放得心。當然,你還有個當大官的舅舅,所以啊,你以後肯定前途無量啊。”一瓶酒見底了,他搖晃著起身,從辦公桌底下又掏出一瓶來,準備擰開。
我趕緊阻止他,說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喝了。
他斜著眼看著我,嘴裏吐出一股濃濃的酒氣:“怕什麼呢?喝醉了,不嫌棄就跟老哥一起睡在這裏嘍。反正這五畝地裏,除了我一個會出氣的,其餘都是不出聲的。多你一個,他們也會覺得熱鬧啊。”
我突然感覺背脊上冒出一層冷汗,涼颼颼似乎徹骨。
“改天,改天好不?”我堅決攔住他擰酒瓶的手。
朱仕珍頹喪地停住手,盯著我的眼說:“你不會是怕吧?”
我笑笑說:“不怕,這裏睡著我爹,我怕什麼。”
“你不會把今天我說的話出去亂說吧?”
“不會。”
“我相信你!”他笑了起來,挨著我的耳朵說:“烈士紀念碑是關書記拆的,這次你舅來,沒看到,發了大脾氣。”
“為什麼呢?”
“聽說何書記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了,老何書記去世都沒能趕回來。這塊碑上的字,怕是老何書記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筆墨了。何書記又知道這回事,現在碑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他能不生氣?”
“一塊碑的事,沒必要吧?”
“何止一塊碑?有人舉報關書記動用國家救濟款,勾結廣東老板搞開發。就這一片地,聽說關書記家就有好幾套房。”朱仕珍神神秘秘,眼睛四下瞧,似乎怕別人聽到一樣小聲。
“千萬不要傳謠。”我告誡他。
“謠言一般都是預言!”朱仕珍歎口氣:“看來啊,春山縣官場要地震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