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晨霧還沒有褪盡,我就會想起童年常走的一座木橋,人們叫它黃板橋。也許,人們是觀其色而呼其名。我看,它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風雨橋罷了。
橋,本來是個清涼的所在,作用在於渡人。可是,黃板橋兩頭卻住了幾戶人家,反而覺得有些熱鬧。憑我的記憶,好像有這麼幾戶人家:一戶是母親要我叫外婆的老太婆,卻不是母親的媽媽;一戶是愛管閑事的牛先生,夫婦倆長著一張嘴嘰喳嘰喳說個不停,大家呼為新聞發布中心;一戶是我大舅,好像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我們小時候就不認賬,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酒壇子,殺豬賣的,聽人說與老太婆是母子關係。我離開故鄉已十幾年了,每次回家,經過黃板橋都是匆匆而過,也來不及深入了解和做確切的考證,隻能憑記憶敘說。
黃板橋最早的記憶是我五歲的時候,那時,黃板橋已經破破爛爛,到處留有刀斧的痕跡。憑推理,應該是早就有了,可能我記性太差或小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與它聯係在一起,也就沒有特別記憶,形成了現在的空白。
那時,我在托山學校上幼兒園。幼兒園就辦在托山小學的舊屋裏,與小學隔一個操場。大姐、二姐在讀托山小學,每天上學我們一起去學校,中午,我放學就回家,她們不回家吃中飯。我那時特別猛,總是一個人回家,走四裏多山路。我回家,就要路過黃板橋。
牛先生好像與我家同姓,輩分要大,對我特別好,看見就叫我滿崽,總勸我到他家吃了中飯再回家,到現在,我還沒到他家吃過一頓飯。他夫人更是有許多的花言巧語,什麼滿崽長、滿崽短、滿崽白、滿崽胖等盡揀好的詞來說,讓人聽了難受。過後,她就劈裏啪啦的一大通,說你驕傲啦、自高自大啦、目中無人啦等惡語流言。我曾聽一些婦道人家評價她,用了一個“兩麵三刀”的詞語來形容。我卻不敢,據牛先生說,我必須叫他爺爺。那時,我根本不懂事,爺爺是父親的爸爸,我爺爺那時八十多歲,腰間圍著一條洗澡毛巾,拖著一條長長的旱煙杆,走起路來下巴的白須一突一突的,黑瘦布滿皺紋的臉上有稀疏的幾點黑斑。我叫他爺爺,好像名副其實。牛先生那時隻有四十多歲,比父親稍長幾歲,要我叫爺爺,似乎不太合規矩,那時還不知有什麼輩分之說。但是,母親教過我,讀了書嘴要甜一點,見了親戚要與他們打招呼,就也隻好委屈著叫牛先生爺爺,他夫人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奶奶了。牛先生表示對我的親切,我每次走過,他都要摸摸我的頭才讓我走。也許,我當時剃光頭對他那生繭的手有什麼刺激或快感。
家鄉總是春雨不斷,從教室出來時沒下雨,走了不到半裏路,到黃板橋又下大雨了。我淋著雨往前走,一位老太婆子拉住我,給了我一個墨黑的鬥笠,我沒有言語,默默地接受了。下午,那老太婆子到我家來了,聽她與母親交談,是在我家屋上手邊鋤草,天氣熱來喝茶的。我溜進屋裏,母親拉住我的肩膀,攬在懷裏,要我叫老太婆子做外婆,我怎麼也不敢叫,我親外婆是滿口滿崽總是微笑著的。她的頭發是一些不太情願盤在後腦勺上那塊黃澄澄的銅髻下的銀絲,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又散布了暗黑的斑點,還有一雙白眼睛,與父親說的鬼怪差異不大。她要叫我時,我就對她尷尬地笑一下,算是答禮。
大舅是轉悠轉悠擔著一擔豬肉來到我家,他是來賣豬肉的,我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我媽買了兩斤豬肉,他就坐下來不走了,說要母親煮飯給他吃。父親正從外邊回來,說要他呷了酒再走,他也就說呷了酒再走。母親把肉全炒了,他與父親一邊呷酒一邊聊誰家的豬壯,誰家的豬喂得好,哪天殺豬賺了多少錢。呷了一個多小時的酒,喝了一斤多白酒,站起來趔趔趄趄走到台階邊,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椅子被壓得吱呀直叫。弟弟被他從椅子裏提了出來,隻好與我爭另外一張竹椅。他在一旁嘔吐,嘔得滿地都是贓物。還說:“拿酒來,拿酒來”,“再喝點,再喝點”。嘔完,他倒在椅子裏就呼嚕呼嚕如豬般睡了。
我們幾個夥伴都恨大舅,每人找了一個竹筒,把小便尿在裏麵,端去倒在他褲子上。後來,我們覺得還不解恨,到馬桶裏去找小便,舀了倒在他的豬肉上,太陽一曬,臭不可聞。五哥人小鬼大,不知什麼時候把大舅賣肉的砍刀拿出來了。大舅回家在半路上賣肉,別人一聞有很大的尿臊臭味,又找不到砍刀,生意沒有做成,他到母親那裏狠狠告了我一狀。母親氣得暴跳如雷,把我綁在門柱上,拖了幾根青竹枝就打,我恨死他了,再也不叫他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