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2 / 3)

安靜了一段時間,祖父整天好像在想問題。

一個傍晚,大大伯來到祖父家灶麵前,說:“亮叔,不是說底下還有嗎?我們不如自家開了算了。”祖父搖了搖頭,說:“不能開。”

也許,祖父想起了他青年時代的努力,自己賣山開礦都沒能成功。那是幾歲的時候,我與祖母從二伯家回來,走到半路,她指著沿途的一片鬆樹林說,這以前是我們家的。我也聽謠傳說過,方、羅、陳是當地大姓,祖母是陳家小姐,祖母家有種八百石花生的山地,祖母與祖父結合也應該說得上門當戶對。

也許,祖父考慮到礦山的山主是別人了。土改一來,所有的大地主的土地都分了,祖父的森林也被瓜分了。也許,這中間還有一些疙瘩沒有解開,祖父的森林九成劃給了八組、九組以及杉山村八組的村民,我們十組不到百分之五。礦山劃給九組了。祖父的命根子革了,卻沒有劃為地主,而成了貧農,我有點兒弄不清,也許,那時候方家開始衰弱了。或者大伯的死救了我們全家,他是省勞模,有威望。

也許,祖父考慮到父親、叔叔在投資做木材生意,這是一個明顯暴賺的行業;采礦的風險大,價格不高,又是地底下看不到的東西,如同賭博,輸贏難定。

祖父答應帶大大伯去看看,就叫我把父母都叫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帶著火把與父親的手電筒,來到洞門口上第一洞,在通道口架了兩把樓梯,祖父站在邊上用手電筒指著掉銻礦的方位,大大伯、父親就搬樓梯去看,後來祖父帶我又去看了一遍,並指點怎樣怎樣用鋼釺錘子鑿,下邊一人怎樣用簸箕接。鑿下來有多重,被簸箕邊的篾打了一下,沒端穩,連錘子、鋼釺、簸箕一起掉到水裏。講了十幾分鍾,還把鋼釺留下的痕跡指給我看。

不久,那消息又一次傳開了。提著禮物來找祖父求財的人越來越多。那些人一來就叫祖父舅舅、姑父等,轉了十八個彎的都叫出來了,祖父先是聲明事實,然後是做飯待客。這些人來得多了,祖父也煩躁。他每天吃了早飯就上山砍柴,我們放學回家他才回來,常常是我回家坐在台階上吃飯的時候,祖父擔著一擔豎粟木柴從對麵山坡上下來。吃了飯,我就要到祖父家去玩,幫祖母燒火、取水、洗菜,祖父卻沒誇過我一句勤快,隻有與外祖父、外祖母在一起才談我的好處。祖父坐在堂屋門檻上歇涼,我就倒一盆摻有少半涼水的熱水給他洗臉、洗手。我記得,我與祖父很少用語言交流,有時候他用手勢,有時候他用眼神,我好像心領神會。

秋、冬、春三季在吵鬧中過了。初夏的早晨,帶著晨霧與涼意的清風夾雜著吵嚷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沒穿戴整齊就跑出來看。來了一幫子手握棍叉的人,他們抬著柴油機、抽水機、水管。這把我們驚嚇了一跳,我還很少看到這麼嶄新的機器呢!

他們把機器放在大大伯門口,拿了兩把柴刀就去洞門口,三刀兩刀砍掉了洞門口的荊棘,幾鋤挖平了洞門口的地基。機器安裝好,水撲通撲通湧出來。

祖父慢騰騰地走來,隻看了看他們的臉相,沒說什麼就走了。

水很快就抽幹了。三天三夜,幹到了下三層,他們準備把柴油機移到下一層去,柴油機打不上火。我感到很奇怪,小時候探討過這個礦井氧氣不足的問題,祖父告訴我,在一棵樹後麵有一個出氣口。為了這氣口,我去尋找過,氣口不大,直徑約一點二米,邊上有很多灌木,前邊有一棵杉樹,早被砍了,長了幾個芽,每株都有碗口粗,我用一根十幾米的小竹竿試過是垂直下去的。我又在四周找了一下,下來兩三米有一個洞,是水平的,洞口高不足一米,寬約一米。我用一根小竹竿試了,大約三四米。我懷疑這兩個洞是相通的,就在水平洞中插一根竹竿,再爬到上麵洞口,用竹竿亂攪,聽到竹竿撞擊聲。

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第一個進洞探險,點根蠟燭,光還挺亮的。聽祖父說,他們采礦的時候也用的是蠟燭。我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才發現,門口進來的平台上麵還有三層,他們抽幹了水的是平台下麵的三層,也可以說有七層了。他們也下來看了,其餘的地方水都幹了,隻有一個直徑約一點五米的小潭沒幹水。這個柴油機搭不上火,也許祖父做了手腳。後來我才知道,這夥人沒邀祖父入股,也沒有找我們家其他人入股,僅僅是大大伯入了一股而已。

這夥人想發財想瘋了,沒有想到人心險惡。水幹了,謠傳的淨銻也應該露出水麵了。然而,那塊八十斤重的淨銻沒有現原形,像化了的清煙。

母親對我們姐弟下了一道禁令:不準我們去大大伯家玩。不知祖父對父母囑咐過什麼,但是,我卻偷偷地到礦井裏去過幾次。

傳說中的一百零八個當頭也沒有。放黃桶的位置倒找到了,兩層之間是垂直的,他們就捆了幾排椽木樓梯。整整找了一個禮拜,什麼線索都沒找到,隻有在洞壁上找麻銻(貧礦),每天的產量倒是有一噸多,就是價格隻有八毛錢一斤,他們好歹經營了近一年,就匆匆收場了。洞壁被他們開采得麵目全非,最氣憤的是立石、刀石被他們全挖爛了,對以後的安全帶來嚴重的隱患。那紅黃色的礦井水對柏樹傷害極大,蒼翠的葉子變成了灰青色。我後來才了解到,銻是核原料金屬,有放射性,礦井水對農作物、魚類有毒,汙染大。但是,從來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

後來聽人說,礦石跌了,隻賣了千塊錢一噸,采礦的開支大,除了成本,連十塊錢一天的工錢也沒有。

一九八九年,健壯的祖父很少出門打柴了,一天躺在床上度過的時間越來越多。我讀書回來很少注意這件事,隻知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回到家連坐一下也沒有時間,就去照看祖父。大姐、二姐就負責家務。

進入秋天,祖父的病更重了。母親捎口信要父親從外地趕回來。詢問祖父要哪個醫生治療,祖父點名要請給我治陰囊的名醫。父親應承了,答應第二天就送他去醫院。父親與母親商議,連夜召集二伯、三伯、四伯商討,伯父們沒有說什麼,一口承諾馬上準備物品。

第二天,祖父躺在一張墊有棉被的竹椅上,由二伯、父親抬著,三伯挑行李,一路去了好幾個人,路人見到就說祖父有福氣,伯父們有孝心。一路上搖擺,到馮家,祖父歇了一會兒,喝了口茶。叔叔在這裏做上門女婿。也可以說祖父有一位親家在這裏。嬸嬸是獨生女,叔叔高小畢業就去當兵,退伍回來分在交通局的煤炭二局,主要是養路、修路,住在嬸嬸家,兩人就這樣看上了。後來又調到縣氮肥廠,廠子垮了,他就成了無業遊民,天天打打牌,做點木材生意,小日子還過得挺舒適,也有幾萬元的存款,成了我們親戚中積蓄最多的。

名醫給祖父檢查了病情,卻不知道是什麼病,要祖父戒酒、戒煙。祖父嗜酒如命,每餐不能少。雖然不是酒壇子,也一餐能喝二兩白酒,這酒大部分是父親在酒廠訂購的,每次派二哥、三哥去提就可以了。祖父不抽紙煙,父親做手藝賺的香煙給祖父,他不要,要父親給他去買旱煙。伯父們可以抽煙,常抽煙的人很少,也對煙的要求不高。父親是常抽煙的,一天一包香煙還少了,如果一天低於五根,他坐在那裏呆若木雞,母親看到這種現象,就會抽空給父親去買幾包煙來。祖父找父親要旱煙,一是因為父親能分辨出煙葉好壞;二是父親手頭有錢,雖然賺的錢由母親保管,連我們小孩子也知道放在哪兒;三是父親是孝子,母親又通情達理,每次會督促父親給祖父買煙買酒。一共住了九天院,名醫就勸祖父回家療養。

祖父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要去縣人民醫院看看。也許是人恐懼死亡,特別關心自己還能活多久。父親也很想送祖父去縣人民醫院,作為長子的二伯(大伯去世,伯母轉房與二伯成親,隻把大哥寄於大伯名下)怕三伯、四伯承擔不起醫藥費,也怕兩位伯母嘮叨,就主張祖父回家休養。祖父回家給母親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母親除了自家的事務還要天天守著祖父,母親沒有抱怨過一次。這些,都在祖母去世後,母親與大姑扯家常講出來的。

祖父回家過了一個多禮拜,病症就表現出來了。喘氣,氣流不勻,咳嗽不成聲,這是農村說的寶病。農村流傳癆病、寶病是治不好的絕症,其實是現在所說的癌。祖父應該是肺癌。第二天,祖父把父親叫到床邊,問能不能弄到鴉片煙,父親隻好去找。

外祖父曾經是賭鬼煙鬼,抽過一段時間的鴉片煙。父親去時,外祖父正好還有一粒黃豆那麼大的鴉片煙,又告訴父親哪兒有賣,並囑其辨別優劣,說黑市上的鴉片煙加了老南瓜熬成。祖父每天吃一個火柴頭大小,這給他減輕了痛苦,我們可以陪著祖父在台階上說說話。父親每次趕集都要去買鴉片煙,一次五十元錢,可以用五天,父親也無法外出工作。

祖父的病情無法用鴉片煙麻醉,也無法用人參緩減,他起床都要母親攙扶。母親想問他還有什麼沒吃過,讓他滿足心願。祖父說能不能弄到狗蛋,懷疑狗蛋可能好吃,弄得母親哭笑不得。這樣的問題不亞於問雞要牙齒、問馬要角。母親領悟力強又善解人意,知道祖父講的是怎麼一回事,要他靜心休息,馬上給他做狗蛋,晚上一定有吃。

我家的狗在祖父臥室的樓板底下生了一窩狗崽,天天叫。每年冬天要殺狗吃,那年我們還沒放寒假,就沒殺狗。祖父很替人想,他想吃狗肉又說不出口。認為我們還沒有放學,殺一條大狗也吃不完,一條三四斤的狗崽可以吃完,就把狗崽說成狗蛋,裝成老糊塗的樣子。

母親認為殺一條小狗也是一個生命,殺一條大狗也是一個生命,殺小的太殘忍了。如果殺了小的,我們不吃,就枉殺了一個生命。母親用我家的一條三十多斤的大土狗換了四伯一條十幾斤的小土狗。母親是不敢殺狗的,父親不能殺狗。

下午四點鍾,母親等在學校門口,一見到我就說要我回家殺狗。我高興得直跳,等大姐、二姐放學,母親帶我們回家,邊走邊告訴我怎樣殺狗。

我到家連飯也沒吃,就跑到四伯家,在五哥的幫助下,給狗脖子套了一根繩子。我是小蠻子,把狗抱到河邊、扔到河裏,站在橋上拉緊繩索,沒幾下它就斷氣了。天還沒黑就下鍋,棍子柴火一陣猛燉,肉都脫落了,母親使出最好的廚藝。當晚,祖父吃了一大飯碗狗肉,心裏很是滿足,第二天,也吃了一碗。

狗肉還沒吃完,祖父就歸西而去了。那是一個禮拜五的早晨,地上下著濃霜,溪水裏結了冰。淩晨兩三點鍾,我們小孩子都回家睡了,父親、母親、二伯守在床邊,也迷糊睡著了,祖父在我們都睡了的時候也永遠睡著了。淩晨四點,除叔叔外,父親四兄弟都到齊了,連夜派人給親戚送信。六點鍾,細姑、姑父、大表哥就來了,鞭炮聲連綿不斷。

祖父在家裏停了十二天才歸山,十天水陸道場,遠近親戚、朋友、幹子幹女等塞滿了那條小衝,一天一條兩百多斤肉的豬都少了。我白天上學,放學回來就得捧牌位,除了吃飯,一直跪到深夜散了道場才準睡覺。我在那十幾天裏從沒洗過臉,過後,才知臉如鍋底是怎麼一回事。

祖父歸山那天,雖然沒下雪,地上卻有一層雪。伯父、叔叔都打赤腳。叔叔一年四季沒脫過襪子的,這時也赤腳,有幾個地方不能過橋,跣足從冰水裏過。我也應該赤腳的,被嬸嬸保住了。我赤腳,厚輝(堂弟,叔叔的兒子)也要跣足,他兩姊妹那麼嬌嫩,怎能受得如此苦難呢?嬸嬸給我找了一雙破布鞋,可以隔開腳板與地麵接觸,但無法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