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甚多,卻是些碎片。盡管努力地回憶、補充、構想都無法組成一幅畫麵。
我的家庭、我的童年,不能少了祖父這個至親至愛的角色。在其他家史散文中我很少寫到祖父,這不是我的疏忽,也不是我避重就輕,主要是我有很多很多問題無法弄清,而這位神秘的祖父,又是我捉摸不透的。我想從我的家譜中、父輩的記憶中盤出些根須來做個交代,就寫下了《古柏》一文。
我遠離故鄉,整天審讀書稿,稍有時間,就琢磨我的家史。
祖父是位高齡老人,他八十九歲去世,與我相處的時間僅十年。年齡小的時候,我對他的記憶特少,後來有一段記憶,是關於那棵古柏樹的。
祖父是練武之人,身子骨硬朗,八十幾歲還能天天砍柴。他頭頂圍著一塊澡巾,留了把不長的白胡子,大人小孩見了都向他噓寒問暖,他也很和善地招呼人家到家裏歇腳、喝茶。
我家與祖父家對門,中間隔一條小溪和兩丘稻田,不足三十米。母親田間工作挺多,在地裏從早忙到晚,父親在外做小生意或手藝,很少在家。
小時候,我家好像買不起門鎖,堂屋門總敞著,我常在祖父門口的曬穀坪裏玩。祖父當時沒有種田地了,每天都要上山砍柴。祖母眼睛不太方便,在晚上能看得見燈影。我六歲那年冬天,家裏丟了耕牛,與兩位堂弟去尋牛,祖母的視力還好。祖母的眼睛從何時開始失明的呢?我沒有記憶。
祖父家來訪的親友多,祖父常叫母親去做飯菜,飯是祖母摸黑煮的。祖母常坐在灶前燒茶煮飯,缺柴少水就叫三保,三保是我的小名。我會一彈一跳地奔到廚房,問祖母要什麼。要柴,我到曬穀坪裏給她抱一捆棍子柴去;要水,就提個黑木桶去溪邊取水。大部分時候,祖母要我打水。
老家是一條四麵環山的山溝,開玩笑說,加個蓋子就會嚴嚴實實不通風。也與外界完全隔絕,附近一共才三棟房子,找不到井。據說以前有口古井,在人家屋簷下,一次下暴雨填了,以後再也沒有開掘過。
母親不準祖母去溪邊取水,我也就順然地有了這個崗位。
我家堂姊妹十六個,十兄弟。也許因為我常給祖母去河邊提水,祖父才特別喜歡我,這是母親說的。我既非頭孫,也非滿崽,我有兩位姐姐,男孩居大。隻是母親是祖父的親妹妹的滿女。
祖父在我的記憶裏很慈祥,很少汙言惡語,語氣很輕。幾位兄長卻很畏懼他,很少有與祖父坐在一塊的,更談不上讓他們撒嬌。也許,祖父隻溺愛我罷了。
有段日子,祖父常牽我去散步,走的是去村裏的那段老路。這是一條小路,連接七裏衝的大道,短短的兩百米路程有兩座木橋。走完曬穀坪就要過橋,兩橋中間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叫洞門口,過了二橋,有兩個灣。
七裏衝是一處遠近聞名的古跡。七裏長的一條山衝,有十八座小橋。我曾經認認真真地數過這些橋,不是十六就是十九,卻總不是十八。從七裏衝走過的人議論得最多的也莫過於他們數橋的數目,有的爭執不下,就走回去再數。第二次、第三次走七裏衝照樣要數,我現在閉上眼睛也可以數出來,卻不是十八。我的童年也有很多時間花費在數橋上,為此而不知對過多少拳頭,費過多少口舌,沒有一個人為我解決過這個問題,直到不久前才從一群老人那兒得知,有古橋十六座,還有兩座陰橋(邊橋)數不到。
洞門口是個石洞的門口,順著山勢,上麵一排還有六個。小時候常把牛趕到這兒,有兩塊平坦的地方。兒時,在此嬉戲,有時跑到哪個石洞口叫喊幾聲,驚起一群蝙蝠亂竄,我們就用竹枝在洞口亂打,偶爾打落一隻,用毛線捆一隻腳或者把翅膀穿個洞,痛得它嘰嘰地叫。
祖父帶我走過洞門口時,他會給我講他采礦時的盛景。
曾祖年輕的時候在此開采礦山。這是一種稀有金屬——銻,純度高,農民把它叫淨礦。曾經開礦時,滿碼門都是淨礦,沒有一點雜質,日產八百石穀子,當時在農村以穀子為等價物,其他東西都換算成穀子。那是張之洞開礦山的時候,曾祖得過皇帝褒獎的匾額。這個小小的地方,搭起了八百個草棚子,住了幾千號人,附近的生意人全聚在這裏,什麼吃的用的盡有。
礦石向下采了七層,每層四麵八方都是當頭(碼門),到底下第七層,彎彎曲曲有裏多路,似地下迷宮。最繁華的時候,有一百零八個碼門,八百柄鐵錘,二百餘位排水、清渣工人,是個巨大的采礦作坊。
祖父特別給我講了排水設施。水是用扯水筒扯出來的,底層水扯上來排在黃桶裏,第二排扯到上一層的黃桶裏,一排一排往上扯,每排八個扯水筒,每個扯水筒兩個人抽,四個小時換一班,日夜不停地作業。
產礦的盛況轟動了遠近,大家都想發財。附近的鄉紳們組成了六個集團,在這山坡上開了六個洞子。隻有洞門口上的第一個采了兩層,挖到了不少銻礦,其餘五個都虧了上千石穀子,老板欠了一屁股債,兩腿一跨就走了。不知哪個人憤怒了,一把火扔向草棚子,轉眼間燒成一片火海,財物損毀甚眾,皇帝賜匾也被燒了。有人說皇帝的墨寶是鎮火的,有人說皇帝的朱筆是火。整座礦山停了幾天,等善後事情處理完再來經營時,水已經排不幹了。
我至今還有些事情弄不清楚。我的祖先是江西填湖南遷徙到新化圳上鎮的,方家灣離我老家三十餘裏。村裏姓方的又不與我家是一支。曾祖住這裏是不是與采礦有關,祖父為何又不願離開這個窮山窩。
礦山曾是曾祖的產業,土改以後分給了村裏的貧農賀家。我總是想,為何祖父不願離開這個山窩,最少,祖父也可以住到村莊裏去。解放後,父輩在祖父的帶領下在村莊中心地帶建了一棟五柱四舍的新木房,祖父沒有搬遷,讓給了二伯住。我想,一是為火災遇難的人守魂;二是這次災難中一定有祖父的親人遇難,祖父要為其招魂。
祖父與我說過,他年輕的時候擁有幾百頃森林,礦山也是祖業的一部分。祖父為了繼承父業,賣掉了一些森林,除了礦山、森林不足十餘頃。然而,落後的排水設備扯水筒無法排幹洞底的水,他隻好在洞門的第一層天門開采,一直打通到洞門口上麵的第一個洞。天門有一坨約八十斤重的淨銻掉進洞裏,因無法排幹水打撈出來而惋惜。
祖父把這事講給我聽時,我才五歲。按現在的邏輯,祖父講這事是有目的的。也許,祖父隻是惋惜那坨八十斤重的淨銻,他無法向別人傾訴,而向我傾訴;也許,這個秘密藏在他心中幾十年了,他不願把它帶到黃土裏去,而告訴了我這個無知的稚童;也許,祖父確有目的,要把我培育成他的繼承人。
我記得八歲那年,我的陰囊腫脹,又痛又癢,母親準備帶我去看醫生,大醫院她沒去過,催逼父親回到家鄉。父親帶我見了地方醫院的名醫,才知道是小腸滑進陰囊,要動手術,當時隻買了一些西藥就回家了。
父親與母親商討了一次,還驚動了祖父,他極力反對動手術。祖父認為,動手術是要用刀子割掉一些肉的,身體之軀乃父母之肉,是不能割舍的。大伯跳傘失事,動了手術回家休養,三個月後病情複發,祖母極力抵製動手術而在家中逝世。祖父與父母還交涉了一些什麼,我不知道。
從此,祖父每天牽我黃昏時去散步。祖父的右掌心流著一股暖流,不是很熱,溫溫的,特別舒服。
過了第二座小橋,往前走幾十米就有一個灣。轉彎處,溪岸上有一棵古柏樹,一個人無法環抱,樹根紮在粉石中,枝葉非常茂密,鬱鬱蔥蔥,如一柄蘑菇大傘。到樹蔭下,有一股涼意,空氣特別新鮮,有股清新之感,好像地陰靈氣。
祖父來到樹下,就會講起,這棵鬆柏樹是他八歲的時候栽的。
家鄉流行一句話:屋前桃李屋後鬆。桃李是桃樹和李樹,意思是果木樹,鬆是馬尾鬆,屋後隻能栽馬尾鬆。栽鬆柏是親人的墳前或廟宇前後,那是不限製年齡。祖父栽樹的地方是屋前,這是不行的。那樣說來,祖父栽樹是為親人所置,祖父的房子是守墓的,祖父也就是守墓人無疑了。
到七裏衝橋邊,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棵古柏。也許是因為它的碩大,也許沿途是杉樹、鬆樹,唯一一株柏樹而突出吧!
祖父帶我到樹下,祖孫倆都停下來望著這棵樹。沒人來往時,祖父把手加起來放在我天門蓋上,不停地哈氣。也許,這就是武術裏所說的采氣或輸氣吧!不久,我要動手術的病也不治而愈了。
我小時候愛鬧,在操坪裏玩,一位同學在二樓扔了一塊拳頭大小的泥磚塊砸來,正好打在我頭頂,泥磚打成粉末,我卻連頭皮也沒腫,隻覺頭頂冒氣。
我聽祖父與母親說過,說我體質差,要母親多培養身體,特別要調節好營養。
那時,我家的生活已經不錯了。父母做木材生意賺了點錢,是幾十裏內第一戶吃白米飯的。過年要買十幾斤魚、十幾斤牛肉,殺一頭兩三百斤肉的年豬,隻給外祖、祖父砍一塊幾斤的肉而已。母親養了十幾隻母雞,天天有雞蛋,每周還要打一次荷包蛋吃,一瓢豬油調半鍋水,再下三四十個雞蛋,每人分吃幾個,我最多一次吃七個。一年要養三四窩小雞,除了走親戚,其餘全殺了吃。每年冬天還要殺一條二三十斤肉的土狗,除了給祖父、外祖家送些外,其餘都自家吃。先要把狗肉燉爛,去掉骨頭,切成小塊,用豬油炒一下,再用水煮開,放入佐料,那也還好吃。有時還要把雞蛋放在燉狗肉的鍋裏煮熟吃,確實很補身體,有遺尿或身體虛弱者,吃幾個就能補起來。
父親學了梅山功夫,不能吃狗肉。大姐、二姐不吃狗肉皮,還愛吃辣椒,狗肉裏辣椒少,她們也吃得不起勁。母親喝點湯,吃得也少,隻有我和弟弟才猛吃。有時候要吃一禮拜,還有很多零碎的沒吃完。總覺得有一股泥土味,好似吃膩了。我們姊妹時時抗議不吃時,母親勸導我們,多吃補身體的,還說早吃完她好洗刷餐具。我吃成了一個火體,冬夏都很燙人。
我不記得祖父傳授過我什麼,按記憶他沒有正式傳授過我功夫。我記得祖父有隻“強盜掌”,很準,像神仙一樣知道某某方向發生了什麼事。一次,母親在與父親扯他們童年的往事,講到祖父的功夫,祖父除武術外,還有三四種法術,那時記憶差,沒有把那些東西記下來,倒是記住了父親有一種叫雪山水的法術。一次,一個補鍋的師傅來村裏補鍋,父親路過,見他在補鍋,想討個火點根煙抽。師傅說不行,父親開玩笑說,讓那兩個人都閑著。他那翻滾的鐵水就無法熔化鐵片了,一個早晨還沒把個指頭大小的洞補上,主人問其原因,師傅講因為不準一個人點煙鐵水就不熔了。主人想了想,早晨隻有父親從這裏經過,謠傳方家有一種怪法,也許就是那作怪。主人跑到我家來找母親,母親答應晚上問問,正巧父親回來了,母親就怨父親開玩笑,父親說沒開玩笑,隻要回去就可以補鍋了。主人回去,果然可以補了,補好還沒一點兒結巴,一下,鄰裏就躁動了。我估計,這也是祖父傳給父親的。
我很疑惑,從三周歲就開始記事,每件都那麼清晰如昨日。從我一九七九年出生到一九八九年祖父逝世,中間整整八年,記的事那麼少,還有整年無一事或連續兩三年出現空白的,是不是這裏還有問題。
祖父那塊八十斤重的淨銻掉進水裏也許沒有激起多大的波瀾,這消息卻興起軒然大波。越傳越神,有說是八百斤重的,更有說上千斤的。
想發橫財的人找上門來。卻沒有找祖父,還是找大大伯,大祖父的兒子。
大大伯是我大姑與他做過名義夫妻的書生,一生讀了十八個學堂(年),年輕時候也采過礦。也許,消息是他傳出去的。有人來找他,他就聲明是亮叔(我祖父)說的,要求采礦時他要占一股。那些人都知道,祖父是一位不好騙的人,八十多歲了,手腳還可以抵擋兩三個人。父親六兄弟,大伯飛機失事離開人間,五兄弟是不好得罪的,弄得不好,自家連飯都煮不熟,那就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