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紅蜻蜓
郭凱冰
放學的時候，我又落在了最後邊。我知道，我是故意的。雪芳叫我走的時候，我說還要抄幾個句子。彩虹來拽我的時候，我急赤白臉地說我還要複習一下今天沒聽明白的課文。
校園裏幾乎沒有人了。我端坐在座位上，不敢起身。教室後麵的楊樹葉子嘩嘩地響著，像我血管裏急速流動的血。我暈乎乎地聽到了楊樹林另一邊傳來的風琴聲。我長出一口氣，神經鬆弛了下來。終是等到了。
我們的生物老師，從春節開始，已經接手我們班的生物半年了。他的引人注目，不僅因為他是我們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老師，還因為他收集了數不清的動物標本，掛滿了整個生物實驗室。後來，這個生物實驗室裏，又有了風琴，有了流水般的曲子，我想他把我們全班同學的心都陶醉了。要不，生物測驗我們班的成績都比其他班高出老大一截？還有，每個女同學問生物問題空前的多起來，下了生物課，老師要很久才可以脫身出教室，還有同學遺憾的跟在他身後打算叫住他。
我就不問問題，從來不問。可是我的生物測驗，在年級永遠第一名。他上課的時候，有時候投過來疑惑的目光，我不看他我也知道。他在疑惑我從來不抬頭，怎麼會把他講的那些東西記得一絲不差。他不知道，我沒有抬頭，沒有抬眼睛，我整個身子都支棱著耳朵看著他，聽著他呢。
這麼一個傍晚，所有的同學老師都走了，我知道，整個校園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了。我滿可以偷偷伏在後窗台上，透過不甚茂密的楊樹林，看看他在實驗室窗邊彈奏時的樣子，可是我就是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因為曲子鬆弛的是我的神經，並不是我忍住顫抖的身子。
我聽出曲子裏有水在淙淙流動，有鳥在清脆啼鳴，還有樹葉飄落在水麵的歎息。我抬頭，我右側窗前的楊樹葉子黃了，正有一片優美地飄呀、飄呀，到了窗欞邊，突然扭個腰身，飄進了我遲疑伸出的手裏。
講到昆蟲那一節的時候，老師說他見過一種很漂亮的蜻蜓，紅紅的身子，金色的翅膀，可惜他沒有捉到過。
我的臉一下紅起來。我見過的，在我們河灘裏，夏天雨後，滿河灘裏，都是翩翩飛著的紅蜻蜓。
當天傍晚我就跑到了河灘，沒下雨，當然沒看到紅蜻蜓。我沒泄氣，夏天還愁雨，有了雨還愁沒有紅蜻蜓？
我心急火燎地盼著下雨，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天色。母親疑惑地看我。我臉一紅說，我要洗衣服呢。
那場傍晚的雨又大又急，一會就下完了。我濕淋淋地來到河灘的時候，正有一架彩虹掛在小清河下遊。河灘上的紅蜻蜓多的跟瘋了一樣，讓我的心咚咚跳起來。
我來到河邊那棵合歡樹下，樹下有一叢紅荊。平時星期天來河灘打豬草，都是在這裏休息一下，看合歡花，看紅蜻蜓的。合歡花被雨打落了不少，不過仍有紅蜻蜓在粉粉的花間做輕盈的舞蹈。
我蹲在紅荊邊。
來了一對紅蜻蜓。無視我的存在，他們親親密密地摟抱著，停在枝頭上。我伸出的手縮了回來，我隻捉一隻就夠了，我可不願意把兩隻快活的紅蜻蜓都捉住。拆散了也不行。
又來了一隻孤單的，在紅荊上飛飛停停，是個淘氣鬼，我覺得它挺可愛，讓它在我手裏掙紮，一定不如他自由自在的飛翔好。
好多蜻蜓在紅荊棵子上飛飛停停，流連往來。我的手伸出，縮回，縮回，又伸出。
我的耳邊聽到了風琴行雲流水的曲子，可是，我眼前都是生物實驗室牆上的標本——幹癟、生硬。
我流淚了。那時我剛過十六歲生日。
我的腿麻了的時候，我站起來。我兩手抱住了合歡樹幹，因為我手裏空空的。膝蓋疼得厲害，頭也發暈，我靜靜地立了好一陣，才向回走。彩虹回家了，蜻蜓也沒有一隻了，河灘上暮色比村子裏來得早，早就黑蒙蒙的了。
當然，以後我再也沒有在放學後找借口獨自在教室裏多呆一會，我再也沒獨自聽過生物老師的風琴聲。我有什麼資格呢，我連一隻紅蜻蜓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