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論農工弟兄言誌 攀瓜葛堂屬交通(1 / 3)

且說甄閣學的大哥說:“自從那年廢去八股,改試策論之詔下來,以為從前科場積弊,可以掃除幹淨,功名思想又不覺油然而生。便從開年,關起房門,家事一概不問,在屋子裏埋了半年頭,隻等到臨場,拿穩了中一個新舉人。偏偏文昌不照命,六月間忽然害起病來。當時以為傷風感冒,並不要緊,吃一二帖發表藥就會好的。誰知害的是個瘟熱病,被大夫當作傷寒看,下反了藥,幾乎嗚呼哀哉。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來看,才搬轉過來。整整的在床上睡了三個多月。等病複了原,題名錄已賣的不要賣了,白白搭了一回科場,隻好怨命,空歎一口氣罷了。跟著後來就開‘經濟特科’,老弟在京裏托了人情,把我保薦。不先不後,老爺子棄養,下半年泰水又去世。連三接四不順心的事,把我那熱騰騰的功名念頭消滅得一絲沒有。起服之後,老弟進京供職,不是力勸我捐個道台往南洋去?是我在世故上閱曆了這麼多年,眼睛裏看的,耳朵裏聽的不算,單是保府這些親戚故舊,數一數,哪一家做官的有個好結果?哪一位有個好收梢?況且碰著這個時代,說是做官的真能夠替國家辦事,為祖宗爭光,我敢大膽說一句:一萬個當中選不出一個。指望著做一場官,不與祖宗丟臉,不為子孫造孽,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了。現在捐輸濫賤,皇上家無非是借這沒相幹的名器騙換天下人有用的銀錢。這些茫茫眾生都抱了個一本萬利的主意,剝來剝去,仍是剝的自己皮肉,尚洋洋得意。一官到手,像得著一把開山斧,去掘金窖一般。這其中如願而償的卻有幾個,便是本來還有一碗飯可吃的,他偏貪心不足,不安本分,更想發注橫財,七拚八湊捐了官出來,到後來一敗塗地,連飯都沒得吃的,也實在不少。我這番話叫人家聽了,未免說言之太過。普天下二十二省,自督撫以至未入流,難道就沒有一個超群拔類人物不成?但是到了這個世事,就是有一個肯挖出心來替國家辦事,肯洗淨手,不問百姓要錢,奈何在上頭的人偏不肯容你這樣做!所以有點識見的人都存厭世主意,隱避不出,盡著這些狐群狗黨擺尾招搖,混得世界糊裏糊塗。我從前廿年已把這一關打破了。即如老弟你官至閣學,不謂不清高,不貴重,試問服官以來,可曾做過一兩件事情能夠上對君親,下對百姓的沒有?就是大侄兒轟轟烈烈,現在山東署著道台,屢次地明保、密保,存記、傳旨加獎,按到實處,恐怕全都靠不住。並非今日我打破你們的興頭,其實世局是這個樣子。”

一些話,甄閣學在旁邊坐著聽得慚汗交流,句句說得在理,不能批駁,隻好對著笑道:“在大哥閱透人情,抱定厭世主意,守這些田園房產,逍遙林下,頤養天年,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但是兩個侄兒一年大是一年,成家授室,養兒育女,一年用度多是一年,隻這點生產,那能夠取之不竭?今日小弟也並不敢強行大哥之誌,往下輩子看,似乎應該替他們籌個出路才是。”他大哥連連點頭說道:“老弟此話,固然有理。卻是我的主意何曾沒有想到?現在計算我有的家私,要與他們捐一兩個官的錢尚還有餘,至於他們做了官,能夠替祖宗爭一口氣,替國家辦一點事,我卻不敢說。若像那一時風行貪贓枉法、賣國害民那些事,我卻敢說:這兩個小孩子是萬萬不會的。若說不貪贓,不枉法,便是好官,那也未必盡然。‘誤國’兩個字的罪名,據我看來,無論官大官小總逃避不了。何以故呢?姑據不貪贓不枉法一邊而論,那是最好的了。但這卻是個人之私,他隻顧守真抱撲,廉介自持,一味地博個一身名譽,是個清官,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麼樣地步全然不去顧問,因循貽誤,地方受無形之害,其誤國之罪勝於貪酷。就是你兩個侄兒質地忠厚,即依老弟見解,捐個官叫他出去,也無非庸庸碌碌,在朝廷多一個蠹祿蟲罷了。故我決計不要他們走這一路。但是坐吃山空,不要說我這一點家私,就是再多也是不夠的。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這一層,要想興家強國,除了實業上沒有第二樣!就我所有的田產能夠認真地把種植講究起來,一生吃著不盡。你這兩個侄兒,大的我取名叫學藝,小的叫學農,叫他專門在農工兩件事上,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不定後來還有個好結果。”說著便順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書,翻了兩翻,又向甄閣學道:“這是我一個朋友俠庵新近的著作,把這農工兩件事論的真剴切。如果能照這論實行起來,還了得嗎?”甄閣學用手接了過來,架起老花眼鏡,一看題目是《論振興實業之方》,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

有宗教競爭之時代,有政治競爭之時代,有經濟競爭之時代。自今以往,由政治競爭而轉入經濟競爭,正蓬蓬勃勃方興未艾也。

競爭,正蓬蓬勃勃方興未艾也。甄閣學道:“今之新學家,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時代,有多少競爭。這一篇論說開頭一連鬧了三個時代,就鬧了三個競爭。我看他們事事講競爭,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競爭得過人沒有?”他大哥道:“你不要說這些腐話,往下看罷。”甄閣學撚撚胡子,低下頭看去:

經濟雲者,自古所稱,即有大本領,大才幹之謂。今之所稱,即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令其財常流通,而發達之謂也。而握經濟潮流之中心者,實為農工商三業。

甄閣學看到這一句,回轉頭來向他大哥道:“原來守著這一句‘握經濟潮流之中心’,在農工商三業的發財秘訣,連世代簪纓都不想去承襲了。可惜大哥還少了一個兒子去學商。”他大哥不去理他,隻說:“你看下去再說。”甄閣學一手擎著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看:

目今泰西氣焰洶湧而來,大有摧殘亞東之勢。動不動開交涉,以騷擾我政府,發兵艦,以淩挾我邊疆,紛至遝來,令人目眩心悸。我不知其命意所在,而不知其目的,亦以保護其農工商,護張其農工商而己矣。蓋今日世界,農工商發達,雖兵力稍薄,亦足以自存;農工商不興,雖兵力甚雄,終不足以自保。斷斷然乎我國農工商守數千年之習慣,而不肯更新,稍有聰明身家者,莫不趨於做官之一路,而農工商之實際,士大夫反不一行過問,又焉知農工商之真相哉!

甄閣學一麵看書一麵搖頭,隨手翻過了十幾頁去,又停住再看:

農者何?自土地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工者何?變生貨為熟貨者也。商者何?將變換貨之方位而使其歸於有用者是也。合而言之,則農工變貨物之形狀者也,商變貨物之位置者也。農工不生產,則商無貨可運。是以先有農而後有工,先有農工而後有商,乃一定天然之秩序。故曰;農本而商末,本末雲者,猶言先後也。

甄閣學看到此,點點頭。

雖然農工商三等社會中有思想有學問者最多則在商人,工業次之,農則鳳毛麟角矣。蓋商人來往廣見聞多,胸襟闊,故性情活潑,敢作敢為。視農工局處一隅,見聞寡陋者,相去甚遠。故將來立於社會重要之地位者,必在商人也。抑又聞之,外國之商人為主動,而農工為被動。故以商人偵采外國之情形,嗜好何物?消流何品?然後督飭農工當種何物,著何物,製造何品,消流無礙。非若中國人,由農人任種何物,工人任造何物,不計外人之嗜好,以致貨物積滯不銷者也。故自大體言之,非獎勵商人,無以為農工之先鋒,非製造有見識,無以為商賈之後勁。

甄閣學點著頭道:“這一段論得卻有點道理,我倒要看他想出個什麼獎勵的法子來?

獎勵商人者何?整頓關稅、貨幣、度量衡、海陸交通為最要。

甄閣學搖搖頭,自語道:“這不過是人雲亦雲的話罷了。”

獎勵工業者何?有能創出新器,給予“專利”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