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借手談明修棧道 品鼻煙暗渡陳倉(1 / 3)

話說思中丞回到衙門,傳了巡捕官進來,吩咐所有蘇州城內有名的大夫通統去打聽明白,排個姓名單子,以便擇優奉請。於是轟動蘇州一城的醫生,都想借這個機會揚名發財。鑽頭覓路,求人推薦。巡捕官排了一排,至少也是三五十名。開好單子,呈與中丞。中丞看見許多名字,究竟不知道哪一個好,哪一個不好,請哪一個,不請哪一個。鬧得自家也沒得主意。隻好拿著單子去請他哥嫂自己選罷。可知道他哥嫂初到蘇州,更加摸不清楚,還是要中丞做主。中丞說:“姑且一個一個地請他來看,如哪一個說得對,就吃哪一個的藥。哪一個藥吃下去有效,就請哪一個看。醫遇有緣人,這幾十個醫生內中總有一個有緣的在裏頭。”製軍與夫人都說:“很好,就這麼辦罷。”這一來,把個八旗會館鬧得來車馬盈門,川流不息。看官可不要誤會,這川流不息的人是一般下屬問安侍藥的孝順卑職,卻是一夥草頭郎中。有的說大人貴恙要用補劑,有的說大人貴恙要用通泄一類,有的又說是宜攻補兼施,大約主補劑的占了十分五六,攻補兼施者十分三四,通泄者不到十分一二。況且官宦人家就是無病的時候素來也是講究吃補品,何況有了病更該吃補藥了。他卻不管這病還是該泄該補,聽到補藥兩個字總覺得順耳朵。今日主補劑者占了多數,自然是從多數的讚成,便大吃起補藥。卻說這製軍的病真也奇怪,不論吃了什麼藥下去,他都能受得住,隻要什麼功效,卻是不見。大家都說大人病久了,不是一劑兩劑藥可以成功,得慢慢地醫去,總會好的,不要急在一時。製軍夫人都甚以為然,便在會館安心吃藥養病。思中丞每天公事辦完,便坐著轎子來到會館,陪哥哥談天解悶。這製軍是最好名的,無奈為病所苦,其誌不行,每每兄弟兩個談到得意的時候,製軍便說:“大局如此,咱們世受皇上家豢養之恩。像老弟你年富力強,正好替皇上家辦事。像我這樣,隻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夫人因製軍正在吃藥將息病的時候,恐怕談起心事來又要傷感,藥不是白吃了?便找些個閑話和中丞說,岔開過去。中丞是何等的人,早領會著嫂嫂意思,一麵聞著鼻煙,說道:“論國家的事,到這時候靠咱們哥兒兩手撐不起來。不過我盡我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罷了。我看你在床上怪膩的,不如下來坐坐,咱們鬥個小牌兒玩玩。”製軍道:“這玩意兒,我怕隔了半年多了,還是在衙門裏同師爺們鬥過幾回,再沒有過,正想著呢!”中丞叫老婆子們拉開桌子,夫人扶著製軍下得床來。製軍說:“咱們隻有三隻腳,還差著一個,怎沒成局?”中丞說:“叫姨奶奶湊一腳。”夫人說:“他怎麼配上桌!”中丞說:“陪哥哥散散悶兒,你不要拘這過節了罷。”製軍說:“二爺賞臉,叫她來就結了。”夫人雖然心裏有點不大情願,因為一個是老爺,一個是小叔子,都說叫他來,也不便敗他們的興頭,叫丫頭去叫姨奶奶來。一霎時,這花枝招展的姨奶奶從裏間屋子走出,穿著一件楊妃色湖縐四廂邊的夾衫,脖項上圍著一條湖色繡花大手巾,兩把頭梳得來油光水滑,戴上無數鮮花。一張鴨蛋臉兒濃抹胭脂,一點朱唇,襯著雪白的米牙。朝著中丞請了安,發出顫崴崴的聲音,叫了一聲“二爺。”中丞伸手招呼說:“咱們三缺一,你來湊合湊合。”那姨奶奶抿嘴一笑,那隻星眼卻溜到夫人臉上。夫人說:“二爺賞你臉,你可好好地,不要放炮。”那姨奶奶笑著說:“太太要什麼,奴才打什麼,與太太和個辣子好不好?”夫人說:“沒規矩。快來罷,誰耐煩等你。”那姨奶奶重新與製軍夫人、中丞請過安,方才入座。製軍與中丞對麵,夫人與姨奶奶對麵。恰恰中丞坐著姨奶奶上手。打了一圈,全是夫人和的多。姨奶奶說:“二爺牌真厲害,下手一張吃不著。”中丞說:“你要吃什麼呢?”姨奶奶卻不理會他,一圈輪到製軍莊上,麵前碰了一碰九萬。夫人的二家坐了侯風,一副七八九的索子。中丞與姨奶奶麵前一張沒落台。製軍打下一張一二索,夫人想吃,又說去摸得好,摸了一張侯風補杠。製軍說不好,要敲莊了。說著中丞伸手擲出一張九索,夫人說:“碰。”製軍說:“絕張都會碰得出,大家防備點,是索子一色,兩台。”姨奶奶說:“索子我可不打了。”便放出一張一萬,莊家又碰了。中丞說:“你們兩家一個萬子,一個索子。”指著末家說:“這一家不知是什麼?沒有顯出來,就是我沒有。”說著伸手摸一張了牌來,笑嘻嘻道:“賴有此了。”便把四張牌撲到麵前,在尾上補了一張來。大家翻開,撲的是四張將風。又坐著了。姨奶奶說:“好,好!三家造反,我可不得了,願黃了是我的運氣。”中丞又放了一張相字,說:“你也坐一坐。”姨奶奶說:“我沒有坐著的福氣。”摸了一張萬字打出來,夫人說:“你留神點,老爺是萬字清一色,你隻管放,和了下來要吃包子的呢!”製軍故意地把牌拿下手來,說:“吃一張罷。”夫人說:“這下聽張了。”製軍說:“不吃你的,怕什麼。”又摸了空張打出。夫人說:“這一張料你用不著。”吧嗒一個白板到台上來。製軍說:“碰,”伸手在這一頭摸了一張,說:“杠上開花。這可敲著了。”姨奶奶說:“太太才叫別人留心點,不要放銃,怎麼自家把開花炮都放出了?”夫人說:“誰知道老爺手裏還有這些東西,我料他是清一色呢!”中丞道:“不要說了,數和子罷。”姨奶奶說:“滿了,還數什麼?”夫人道:“那不能數,到要數一數呢!”製軍說:“碰九萬四和,碰一萬四和,白板開杠十六和,自摸東風十和,杠上開花加十和,十和底子,是不是五十四和?東風一杠一百零八和,白板一杠二百十六和,萬字一杠四百三十二和,對對一杠八百六十四和。”姨奶奶撅著嘴,把所有麵前的洋錢角子往製軍麵前一摔,好好輸得個亂打光。製軍笑著把大家洋錢收了和牌。後便是姨奶奶和了個平和,接著製軍又和了個八十和。姨奶奶和進來的錢早光了,就要欠賬,製軍不肯,中丞說:“賭場上賬是不能欠的。這樣罷,我借本把你。”說著在衣袋內掏了一大遝鈔票出來,遞給姨奶奶說:“有一百塊錢總夠你輸了。”姨奶奶了眇中丞一眼說:“借了我,可沒有還的。”中丞說:“不要你還。”姨奶奶又望著製軍說:“到底是二爺大方。”夫人道:“二爺借把他,也得借把我。”中丞道:“你沒輸。你輸了,我加倍地借。”說說笑笑,四圈牌已完結。用過晚膳,中丞便辭過哥嫂出來,走過回廊上,適逢姨奶奶坐在廊沿上一個繡墩上。見中丞過來,便站起身子說道:“天還早呢,二爺就回去嗎?”中丞道:“我去了,好讓你們大家歇歇,明日再來陪你。”姨奶奶說:“陪我不敢當。早些回去陪新奶奶是正經。”中丞道:“我那個不如你。”姨奶奶道:“回去在二太太,眾位姨奶奶上頭都替請安。”中丞點點頭說:“你好乖。”卻抵著嘴挨身兒走過。姨奶奶又道:“二爺明日可請早些來,我還要翻本呢。”中丞連聲說:“好。”眯縫著眼兒一直走出,上了轎回衙門。自此以後,中丞早上起來單檢要緊的公事翻一翻,應個景兒,其餘日行公事都交給送到師爺那邊,看過了送來,胡亂畫個行,算了事。三點鍾一敲過,風雨無阻,便傳伺候上行轅來,敘天倫之樂,更深半夜方才回去。一連兩個多月都是如此。在中丞有這省視兄長一個大問題,自然是行若無事,在蘇州官場中捉風捕影卻鬧了個滿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