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憶趣(1 / 1)

今天過白露,明天就有麻鞭響。嘎啦啦啦一聲起,好像天邊滾炸雷。莊戶上場了,牲口打野了,冬閑的大幕拉開了。

麻鞭的製作講究極深。要用經年的老蕎麻,一撚一撚劈均勻,而後使撚搓成繩,而後再三股子細繩搓成指頭粗的繩,而後五股指頭粗的繩擰成擀杖粗的正鞭繩,再在鞭尾處結上漸細的麻鞭梢,再使頂細的篦梳,梳通鞭梢的麻撚,再細細挽個天花結,在結上滴點油。而後把鞭挽上棍。一條響天的大麻鞭,就是一位年輕農人的體麵。掄得圓一條丈五長的粗麻鞭,帶得起一串震天蕩地的巨響,那是他身手的瀟灑,也是他揮灑的智慧啊。故而凡深秋,我故鄉的父老們,尤其細心的大女子,能夠辨得出,哪一聲麻鞭是誰甩的。故此麻鞭為媒的事,也就司空見慣了。

女人們的繡工活,最能消磨閑日子。三五七八個女子媳婦,奶頭上吊娃娃的婆姨們,怕冷聚在陽旮旯,嫌熱躲在陰牆下,個個席地而坐定。一人捏一件繡工活。一人展一本夾彩線的書。手不離針地繡,口不離曲地唱,眼不離線地笑。因為她們繡的是蜂兒雀兒和花兒,都是眼邊的活物呀,誰敢錯走了一針的線!因為她們唱的是哥呀妹啊和情郎呀,都是些撓心癢癢的話,誰能憋得住不笑呢?

陝北出過刺繡師,我的故鄉卻沒有。陝北的民歌揚天下,我故鄉也沒出個民歌手。她們的活計和山曲,隻在我家鄉的土圪墶林裏來回轉,隨風隨雨地生滅。

摜跤屬摔跤的一種吧?可我故鄉的那摔法,我卻從未再見過。那是地地道道地摜。摜法分三等:平跤、下腰和後腰。都是兩人先抱一堆,而後同時使勁摜對方。而又不論勝與負,結果是兩人都倒地,下麵的那個就是輸。轟嗵一聲兩個如同捆在一起的人摔倒,要是因誰使快絆,便是迅疾淩空的橫跌。而且當然沒有什麼緩衝的墊,就摔在一塊硬地上。我未長到摜跤的年歲就上學了,未曾經驗那一摜,總覺得那摜法太危險。可故鄉的小夥子,就那麼一代一代地摜。從膂力、技巧的係列,排出強弱的次序。受尊敬或尊敬人,也就自在其中了。

逢年鬧社火,那確是男人女人們耍風流。所以婆姨們很難去。所以女子們就想去。所以男人們搶著去。整個社火班節目,從跑場子到坐場戲,到水船、大頭羅漢的排演,教導的傳統路子和念唱,大多是調情的動作和挑逗的詞。終年老實的莊戶人,偏要不安分一正月。去穿紅戴綠抹戲臉子扭身子招引人,去登台子轉場子說些唱些平日羞於齒口的話,以樂別人樂自己,以滿足別人和自己。那滋味,確是比喝酒吃肉不一般。

《西安晚報》199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