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我很小,卻做了一件很渾的事。
妹妹剛半歲。在枕頭圈圈裏剛會坐。整天除去睡覺就會哭鬧。父母和哥哥要上地,硬把我留家照看她。她的尿真多,哭鬧時撒尿,睡覺也撒尿,一日還拉兩趟屎。我就得不時聽那尖炸的哭。不時端著廢鍁頭,操一把禿頭子屎笤帚,把她屁股下的屎尿沙子掃出去。再把幹淨明沙鋪襯好。尤其母親快收工,我還要分外細心做好這一切。好讓她查看時,說上一句:“旺兒好!”我的乳名叫旺兒。
那時我7歲。隨父母舉家遷到內蒙古境內的舅家打夥場。實質是租種舅家的地。時值盛夏了。田野一片光彩。我又是從小野慣了的娃,又是死愛青枝綠葉花草鳥獸的人。滿眼繽紛五彩的色,充耳鳥鳴獸叫的聲,把我的眼耀得亮亮的,把我的心撩得跳跳的。隻想野羊一般躥出去,舒蹄子展腿四下裏跑。可炕頭那個要我照看,怕雞啄了她,怕貓抓了她,更怕闖進一隻花臉狐狸咬了她。我得守在門坎邊,最遠不可離家院。還得給她換尿沙。還愛聽聲“旺兒好”。我思謀這像大哥編製的那圈兔籠子。我像那隻白尾兒兔!而且她還這麼小,哪年哪月才能自己送屎送尿吆雞喝貓打狐子?
我就生了那念頭。
我把羊毛沙氈卷成筒,把妹放進氈筒裏。筒口用枕頭塞起來,又使棉襖夾襖爛褥子把透氣的縫子蒙嚴實。這等活路剛做妥,妹在裏頭嚎起來。聲音一點不尖炸,斷斷續續的,木刀鋸肉一樣的鈍。我想她並不很痛苦。安安穩穩死去吧。正要跨出門,媽小跑著撲麵來!劈頭就問道:“女女怎麼啦?”見她青了臉,雙眼射著驚慌,我的三魂早飛了。身子一趔閃出門,一個蹦子放了野。
跑了多遠了?不知道。我像一個逃命犯,勾著頭,慌著心,死命跑。光腳片子翻草峁子趟沙灣,不知戳進多少蒺藜刺,不敢停。直到口裏冒火星,直到腿杆子直打閃,一個仰麵栽下去。
黃昏時辰醒來了。隻見滿天羊肚子雲。西天那一片,全是金紅色,美得讓我直了眼。然而眨眼就想到自己是闖禍逃出來。更害怕妹妹真會死。心裏很清楚,沒臉回家了。就那麼平躺著,眼裏汩汩淌著淚。
夜影子慢慢落下來。跟著風也跑起來。四下起了一片響。我的心亂跳,一骨碌爬起又跳起。腳板子一陣鑽心的痛!我又複坐下,一根一根拔出所有的蒺藜刺。
眼前的那座敖包扼鼻子蓋臉壓過來。陰森森那土包頂,立一具交叉的黑格樁。那就是蒙人敬的神!我的眼神打著閃似乎看真了它的眼——兩點綠燈一般的物!它也肯定看到了我。聽人說蒙古人敬的神厲害,誰做下傷天害理的事,就要被它挖心吃。我知道我逃不脫,幹脆又躺下,死死合了眼,等它吃心吧。
風的聲音驟大了。我知是那神來了。它是駕著風走的。這我很早就知道。我的心瑟瑟抖,眼裏卻沒有了淚,知道咎由自取的。忽聽一聲吼:“旺兒哎!”真真的。是那神喊我?我想它是“無所不在處處在,無所不能事事能”的呀,怎倒用呼喚尋我呢?“旺兒哎快回家!”又一聲,是個好熟的聲音。細一想是大哥!“旺兒哎你在哪?”我一跳蹦起應聲道:“我在這兒!”接著我就嗷嗷哭。
妹妹當然不曾死。後來對父母晚年的奉養上,比我們做哥的都重要。
二
上到小學五年級,我有了一個好外號:小聰明。這是花老師叫出的,它的意義就更大。
誰知有一天,卻叫雲老師把它抹成個醜八怪。
那天正上課。上雲老師的課。不知是為喝冷水還是吃了半生的燒玉米,肚子擰繩兒一般的疼。我知道沒法子硬撐了,便戰戰兢兢舉起了手。雲老師講課眼朝天,又正講在興頭上,就沒有看到我舉手。我隻得插空兒喊:“報告!”他住了嘴問:“哪兒不懂?”我說:“我要上廁所。”他就把眼瞪多大,在我的眼裏找“情況”,隨即撲哧笑道:“難怪人叫你‘小聰明’,真是聰明過火呀!才聽我講有日蝕,立馬就要上廁所?獨個把日蝕看過了回頭給同學好賣派?你給我穩穩坐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