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碗碗花(1 / 1)

我的辦公室朝著陽。同事的數盆小花草擺在向陽的窗台上,長得生機勃勃的。

一日他說:“你來看,我這裏長出一株辣椒了!”

我伸頭去看,像一株梅豆,便說:“這是一棵豆。要不就是一棵粉冠花,那葉形也是桃狀的。”

他說:“娃兒長大成人了,就知道它是誰的種。”

不幾日它抽出了絲,嫩兮兮的那絲莖,頭兒一卷一卷的。

一天,我打開辦公室門,隻覺得眼前直打晃。定睛望過去——喔!柔絲一般的嫩藤上,居然綻出兩朵花!清新淡雅姣粉欲滴的喇叭兒花。

噢,打碗碗花!我珍愛十分地重新細細端賞它,心潮湧起漣漪來。

我知道它芳名,是很小的時候,從一句信天遊裏聽到的——

打碗碗花兒路畔畔上開

把你的白臉臉掉過呀來

打碗碗花?它是怎麼個打碗呀?

我到路畔去看它。一串一片一掛兒一堆的那碗兒形狀的花花喲,平時不留意,留意細看它,真是讓人憐愛啊。粉嫩粉嫩的花沿沿,正像一張張女娃娃的臉。五支清清晰晰的花脈兒,讓人想到握碗的手,花心裏一撮帶粉兒的蕊,讓人想到甜溜溜的蜜。於是,想到那句“白臉臉”的曲兒,決定對她要唱這個。

她比我大一歲,個子長得比我小,一張小小的三角臉,卻是粉嫩粉嫩的白,小鼻子小眼都好看,嘴巴兒鮮亮鮮亮的紅。以前過家家,她總願意給我做老婆,我也總對她呼三喊四的作支派,顯出“漢”的厲害。倒沒有一句誇她的話。其實她的臉,真像一朵打碗碗花。

以後我就對她唱這曲兒。她就擠鼻子抿嘴兒笑。她一笑就擠鼻子。她說:“我的臉哪兒有這花好?”我說:“這可是曲兒裏唱的呢。”她說:“這麼粉嫩細白的,我怎麼洗都洗不出。”我說:“人臉要是這麼嫩,不是一揉就破了?”最後我們都說:“嗨,那不過是唱曲兒哩。”

過兩日,她對我說:“我也聽會兩句曲兒。”我剛和人家打過架,心裏惶惶的,懶懶說:“你唱麼。”她擠鼻子笑了下,細細的嗓音唱跑了調——

青楊柳樹兒長得呀高

你看妹妹哪搭兒呀好

我莫名地來氣,忿忿道:“你當誰的妹子哩?你還比我大一歲!”她沒惱,反而格格地一陣笑,說:“這不是我吃虧了嗎?你還發的甚脾氣?我還學會一句呢。”她又唱——

我淡淡地說:“我臉上的皮,也叫那孫子剝了一塊呢。”她才看到我的臉爛了,真讓人摳去指甲大的一塊皮。她的眼裏透出驚,口裏罵:“那孫子心怎這麼狠!”手就伸到我臉前,我緊喊:“不敢摸,生疼呢。”她說:“誰摸呢?我給你摳留下來的血痂痂。”

她的手很小,手指兒很細,指甲卻是長長的。我聽任她細細地摳,心裏覺得很舒坦,忽地想到媽媽了。

爾後日子嘩嘩過。第三遍打碗碗花開放後,我隻和小子們滿灘裏跑。人家長大了,高出我半顆頭,再也不和我一塊兒耍,更談不上再唱“打碗碗花”和“果子剝皮”的曲兒。灘頭巷尾碰到了,就正正經經對我說:“天要下雨了,快回家。”或是:“你娘老子心腸好,供你念書是好事,長大不用再受苦。”我也覺得沒啥說,人家越長越好看,咱是泥豬賴狗的相,和人家走不到一起了。又過了三年,人家要做新娘了。她出嫁的時候正是野花盛開的季節。她穿一身紅襖褲,騎了一頭大叫驢,神色兒不喜也不悲,雙目平定著不斜視。咿咿哇哇的吹鼓手,迎親送親的親人們,看紅火的閑人們,都把腳踩在路上路畔野灘道的花草上。我看見,踩踏過的打碗碗花,依然是一片一攤地開。瞅著粉蠟蠟的打碗碗花,我心裏空蕩蕩。

打碗碗花不名貴。在爭寵鬥豔的花世界,它如同閑草一般的賤。但它引出的那往事,那張粉嫩的三角兒臉,那些唱走調的信天遊,是我心中的玉如意,風塵歲月難抹去。

《延河》198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