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之歌(1 / 2)

老黃風趟起來了,我們就又匪起來。

菀豆花爬上一條黧牛的背,我摸著抓到牛尾巴,老布衫子後襟上,就覺有手扯緊了。那是虎娃,二奴,長眉毛和小拴子們連上了。

準是菀豆花擰了黧牛的背,隻覺那尾巴僵僵地一陣抽,我就被拽著動起來。風太大,眼也睜不開,嘴也喊不出,心裏卻了然:動身“回娘家”了。

這遊戲是從哥姐們手裏學來的。暖月裏,遇著黑風蔽日天,牛閑在圈裏。野慣了的娃娃們,扶一個女子坐在一頭好脾氣的牛背上,其餘人一串兒連在牛尾上,牛背上那女子摳著扭著或用細枝條子把牛吆出院,讓它上峁下坡地顛,到終了,總會把這夥閉目瞎撞的土崽們,拽到一個落風處。背上那女子,就算回到安安泰泰的娘家。

它把我們帶到一個大簸箕形的沙灣裏。背風的那沙立坡,足有三層房子高!仰臉細看,又像房牆一般立!浮沙借了風,瀑布似的嘩嘩湧。整個沙壁麵子上,沒有一絲安泰處,讓人擔心它隨時會塌下來。

不知誰喊一聲:“上!”我們一齊撲向那碰臉擠鼻子的大沙壁,手腳不分了,援波踩流地攀起來。

那時辰,我似一隻野山羊,誰也不管我。父母兄嫂下了地,我就和一夥潑皮娃們四下匪——鑽蒿林,翻沙峁,挖田鼠,搗兔窟,采蘑菇,放風箏。當然也賭博,也做賊……

攀那沙壁子,是地地道道的攀沙壁!四肢插進去,一抓一個沙窟窿,一腳一片大沙流。眼睛死擠著,腦袋杵著嘩嘩流淌的沙麵子,活像滾洞的大田鼠。暖月刮黑風,沙皮裏還是溫熱的,把那麼細密,溫暖,綿軟,潔淨的東西烙在手臂上,腳心上,臉頰上,擁在懷抱裏,像在沙的海裏遊泳。

爬到沙頂了,雙手扳著那沙脊,劈頭蓋腦的風就向剛剛伸出的頭臉扇過來。性子硬的總要再撐一股勁,頂風翻上沙脊梁,背風坐在它的頭頂上。

唉唉,花布衫子紅褲子的菀豆花也躬著身子上頂了!一頭油黑發,給風打成團爛柴火。在我幼小心靈裏,原本心疼她,要不上頂挨風打,那是更好一些的。

下這大沙壁,那才真叫享受喲!

有的仰麵倒挺把頭勾起來,鵝兒一般漂下去——這叫漂老鵝。

有的橫一躺,木樁一樣趟下去——這叫放山椽。

有的蹴腿抱胳膊,腦袋窩在褲襠裏,昏天黑地一陣翻——這叫滾驢糞蛋子。

半途中,緲兒迷瞪,一喜一嚇那滋味,靠想象何以體受得了?

過年長歲了。年糕吃暈了,蒙頭一大覺。眼一睜,嘖嘖,“瑞雪兆豐年”,果真夜兒就應著了!

雪住風停著。大院已掃得屑塵兒不沾的淨。穿戴黑青藍靛一嶄新的後生、女婿們,都顯出格外的禮貌和親熱。向長輩們作著揖,向平輩們問著好。然後就掏出各自的壓歲金,拜禮錢,做起你贏我輸的事體來。

我的心事不在這兒。望著天連地接一片白,心跳突突地趕操緊辦著把鳥索米顆拾掇齊,奔灘去套天鳥了。

夥伴自有一大群,在一座邊牆墩子底下紮落下。拿把苧條掃出一塊夥場來。把沿途揀的蒿棵柳枝牛糞片子攏一搭,點起一堆野火。大家圍火暖暖手腳後,最要緊的程序就開始:下鳥索。

鳥索,是先把雙股馬尾結成一個個鴨蛋大小的活扣兒,扣尾上打個結釘在一塊木板上,或是挽在一截拽石頭的麻繩上。下索時掃開一片雪,將索板索繩埋進土,偽裝好,把一個個索扣扶端正,周圍撒上糧顆。鳥兒來啄食,一旦腳兒、頭兒伸進扣圈裏,越是苦掙紮,索扣勒得便越緊。

鳥索下妥帖,我們返回夥場來,隱在寬厚高大的土墩後,背麵天空上,光臨鳥索的飛鳥們,就看不到墩後藏著一夥殺手了。

我們支棱著耳朵聽,或探一探腦袋望。隻要轟地一片鳥從索地驚飛起,不用問,那塊牽拽人心的空地上,總有或一隻或數隻的鳥被套住了!迎著那雪光,張張閃著彩星的翅膀就在那塊地皮上粉蝶兒似地嘩嘩顫。

我們像箭鏃一般飛過去。抓住了!劇烈抖動的,溫熱乎乎的,五色十樣的鳥。

我們把索扣兒重扶正,索場重新偽裝好,再撒過一次糧顆子,返夥場。往回走的雪路上,手裏攥著鳥,懷裏揣著鳥,心裏像熨著一爐火。

稀罕人的鳥雀金嗓子的百靈啦,長眉角的畫眉啦,戴高帽的陽雀啦,我們把它養在精心編製的鳥籠裏,給它供水供米吃。抓到滿灘遍地的家巴了,或是醜惡凶殘的雀鷂子,鴿虎子,還有滿身肥肉的沙鴿子,我們先摔死,包在用雪水和成的泥團裏,扔進牛糞火裏燒了吃。

那焦香,那毛味,那無佐無料的燒天鳥,雪地裏嚼起來,那得意,那滋味,總讓我常常憶起人生難得的妙趣啊!

長大上學了,小學、初中、高中念上去,1961年,我進省城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