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房曲(1 / 3)

這縣城對於我當是重返故土啊!我的籍貫填著它。在它的由城隍廟改建而成的中學部,我完成了初中,高中的學業。20世紀60年代剛開元,麵色黃黃的我,帶著一腔鵬雀誌,由這裏起飛跨進一所重點大學的校門。鬥轉星移又六年,我成一個知識分子了,還帶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妻,情深切切地返回這城來效力,而這城似乎對我陌生了,似乎將我忘卻了。順下眼,繃著臉,都不肯給我一間棲身的居室。說緊張。說沒有。我們訕訕地隻好在辦公室裏落下窩。並在那裏生了子,養了女。

那是20年前的事。

當時的公房並不少。國家投資建的房,都落在強者手裏頭。縣革委的頭頭不用說,他們的住房不用自己去張羅。人還未到職房就號定了。部局一級的自己奔,不是找房住而是挑好房。下來是他們的子女們,親朋們,子女親朋的親朋們。另外有一等是肯請出趙公元帥的。我無權少錢沒故交。她做一個教書匠,我當一個創作員。麵對一個火暴暴權力、金錢的世界,隻有默默做弱者。

誰料忽一日縣房管所長把電話打到我的單位來,請我給他們寫門牌!

莫說小忙著,縱使扔下火燒屁股的事也要為他效這力。我十分鍾趕到房管所,十分鍾寫就那門牌。看得出所長頗賞識那六個紅漆字。愛屋及烏就抬舉上了我。

“名不虛傳呀,果真是人才!”

“地地道道的——可憐蟲一個。”

“哈,你可憐?夫妻倆一對大學士,你又是縣裏大名人:書法家,文學家!還不知足哇,想當國家總理啦?”

“不怕您笑話,我一家四口至今還擠在辦公室裏熬日子。”

心急等不及豆煮爛,我一口點出正題來。

他便登時斂了笑,蹙眉深謀著像個將軍麵臨大決戰。半日發話道:“那好吧,給你解決兩間房!”

拿到住房證,我徑直奔到妻那裏。她正要上課。見我急乎乎的相,未語臉就先白了。我趕忙掏出房證對她說:“給咱分了兩間房!”她的眼神兒一陣直,隨著臉麵泛出紅,隨著眼裏就盈了淚。她罵我:“嚇人鬼。”我罵她:“沒出息。”

沒房住,無由再想父母親;得了房,立馬動身搬高堂。原因極了然。我們正當年,不甘沉淪了。幾年來事公、奔私、造飯、管娃焦頭爛額的忙,已讓我們深諳了公職人員那艱辛。

兩位老人進城後,一日三餐包下來,頑兒幼女管起來。我和妻隻像脫了一身鐵鎧甲。喜中帶來的缺憾是:居住條件又顯其差了。

一明一暗兩間屋,總麵積16平方米。裏間一盤炕,外間一座灶。他們祖孫四人住裏間,我和妻在外間放麵案的位置支塊床板擠下來。為了白日仍放案,鋪蓋就得天天卷。過了幾日後,父親對我說:“咱在門前空地上,蓋一間廚房吧!”

蓋房子!我可從未敢想過。

地皮倒是現成的。我們縣城那年月,有本事的人在院裏起座樓,也是無人過問。可這事要有錢,或有權,或有力氣有匠人。這我全沒有。平地起間屋,那麼容易嗎?

父親道:“這幾天我到四處轉了轉,城壕裏,澇巴坑,半截子磚頭多的是。揀了回來,房牆不就起來了?物資局的四等椽子真便宜,一根才賣五毛八,比灘裏樹上長的還要賤。你往後少買幾斤肉,也把這錢擠出了。扇梢我到樹林揀,一間小房房,耍的也把它蓋起來。”

噢,他已成竹在胸了。

雖然他老了,但我知道從他那雙結滿繭痂的手上麵不單起過泥土屋,真還建過大瓦房。可他確已到風燭殘年了。

母親說:“你老了,不要再逞二涼了。”

他就把眼一瞪:“我胳膊沒折腿不瘸,怎倒什麼也做不成?”

於是大家都緘了口。

下了班。我和妻借了一輛架子車,帶了一把七齒耙,繞街過巷地拐到澇巴坑。這坑過去是清塘,而且塘裏養過魚。有詩作為證:

磚包城,六道門。

鍾鼓樓,頂破雲。

黃土街走三族人。

清水塘裏魚鱉泳。

這是縣誌上抄得的“邊城謠”。風塵歲月流過去,清塘不清非塘了。隻留得這個大坑在。它的四周幾乎全被公房包圍著,一排排的平頂窯,一院院的磚瓦房。堆積在坑裏的斷磚、灶灰、垃圾類,便是建造、住用這些公房者的遺棄物。坑很深,落差總在十米上。坑底積著罩了一層綠衣的水,背陰的坡上生著斑斑駁駁的苔蘚。逢到落暴雨,四處的水往這裏彙,我真看見過一群頑童鑽進這髒坑學鳧水。

眼下是暮春,乍暖還寒著,小北風吹得妻那短發高高下下地飛。

我們沿著斜坡小心地走下去。塵土和腐氣就隨了腳步騰起來,借風勢一揚高出人的頭頂去。兩雙架了眼鏡的眼,透過塵障尋覓心中的那目標,我踩著垃圾來回顛,她奓著雙手作平衡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我。我舉耙把一堆斷磚勾出來,她便腰一彎,手一伸,抓起來,看一看,胳膊一揚甩上坑沿去。我們知道這樣的貨要在磚廠拉一架子車,價目也是怵人的高:六元整。

我一挖一勾地刨,她一躬一揀地扔。眼見得坑沿上或站或臥密密麻麻集結了不少那寶物。我心裏一樂,竟想到兒時看過的《兄妹開荒》來。望一眼她的土鞋土衫髒手套,臉上粘的汗和土,心想這是最真實的化妝啊!嘴一張就唱道:“哥哥前麵開荒地,妹妹後麵打胡其……”妻轉了麵看看我,嘴一抽現出個笑模樣。可我直覺那笑淒淒的,遂沒了唱戲那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