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壯年時,是個不錯的槍手,就是到晚年,由於視力不濟賣了槍,還是傾心於野獵的活。能到灘裏跑動時,他用鐵夾、繩扣、馬尾索子套大雁、狐狸和兔子。獵績還是赫赫的。五尺大的老灰雁,我給它腳上拴條繩,當風箏一般的去放飛。我的家境雖清貧,但食過的野味,穿戴過的皮貨,那是別家難比的。我夏天光腚穿村巷,到冬季就裹一領狐皮裘。當然裘麵不會好,是打過補丁的老夾襖改製而成的。至於黃鼠狼帽子兔皮褲,我家男丁人人有。

以後父親更老了,翻圪墶爬坡艱難了,就在村子裏逮野物。九九加一九,地氣和暖了,村裏的幾家菜園子,就有了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花紅鳥。紅黃藍綠各色的,家雀一般大小的鳥,搶著在新翻過的菜畦子裏捉蟲子吃。那濃彩的花翅兒蜂蝶兒一般地輕捷,彩光兒跟著陽光閃,愛得人心顆兒顫顫的。父親說那雀叫紅、黃、藍、綠電。樣子長得俊,倒比老家雀呆得多。他用沙柳條窩了一張不大的弓,又用沙柳條加了細麻繩結了一個半圓的網,又用竹筷子加馬尾擰製成一個一觸即跳的機關。而後把弓、網機關挽結好,在機關尖綁上一隻壯地蟲,在園子地裏刨出一個碗大的坑,把那副械器安置好。人躲到菜園子土牆後。一霎兒“彩電”們就飛來了,一隻看到那橫綁的蟲,徑直就飛落土坑去啄食,蟲子一擺,機關啪地就迸起,圓網撲地就翻下,把那坑嚴嚴地封起來。我們迅疾奔過去,一伸手就握住那“彩電”了。

那一年剛入秋,村裏就鬧起野狸來。那東西實在是張狂,出入半個月,一夜清洗一戶的雞窩,幾乎是挨門逐戶地掃蕩。它光臨過的那雞舍,吃過拖過後,剩下的全部咬斷喉。村人心不齊,又沒有捕殺的良方子,又都說那東西太厲害,風一般地來,箭一般地去,一縱身一道黑閃電。遭遇過的戶主兒說沒治的。沒挨著的家戶懸著心,把雞窩用碌碡堵上門,把蛋少的肉肥的雞趕快宰了自家吃。夜夜心神恍恍地過。我父親不許哥們堵雞窩,也不準我們殺雞吃。說:“這個害物不除掉,吃光了雞還吃羊羔呀。”他在雞舍靠門的頂上打開一個孔,在孔上麵支了個驢背鞍,使一條大繩橫過背鞍橋,頭兒伸進那個孔,挽上一塊小案板,構成個可以起落封啟雞舍門的閘。夜影子降臨後,父親便蹲在屋門裏候。門檻上綰著那大繩,空等一宵後,第二夜我從夢裏被一片喊聲吵醒。我知道逢著啥事了,一跳蹦起來,衝到院心裏,隻見黑壓壓的一片人,老老少少都喜著臉,說:“可把那害禍給圈住了!還是老槍手有法子。”而後就開始戳殺了。兩道手電光,把那物逼在死角裏;三支鐵耗箭,輪番狠刺那東西。而後它便斃命了,身上七孔八洞的,黑血一堆一塊的。待我擠到跟前看,隻是一隻大狸貓啊!眾人也議論:就這麼大個東西呀,攪得周村不安生。

大家複睡了,我卻睡不著,我又想到那隻大神鳥。

那時候我的父親正當年。敢打野豬能打狼。那一年秋霜蓋地了,野物上膘了,皮毛豐厚了。他約了兩個槍手進了雁洞山。他們三個是朋友。而且遠近都沾點親,算是“打虎要約親弟兄吧”!

進山頭一夜,他們在一家大戶的偏窯裏紮歇下。那戶人家有二十孔窯,布在一麵陽坡上,上下擺成三層樓。有老少人口近三十,還雇著兩名長年的夥計,一個攬群羊,一個做雜活。戶主說:今年雨水好,糧食牲畜都豐旺,滿山的林草也瘋長。跟著就山緊的怕人了,什麼野物都跑來了。入秋兩個月,他家就損了十幾隻羊,兩隻半大的肉豬,還有兩隻牛犢子被什麼野獸追跌了崖。還說,羊圈牆新壓了圪針刺,圈門子堵上了車軲轆,夜裏還是不太平。還說,後山有一個打柴的遇上了四隻黃肚膛狼,在樹上趴了一整夜。他家馱水的夥計在雁爪溝看見過一頭金錢豹,嘴裏叼一截人腿把。說:你們槍手是山神的主。你們收去一隻狼,我願相送兩隻羊;你們收去一頭豹,我願贈送一頭牛,另外還有人情禮。

那一晚父親和他的朋友喝多了酒,而且徹夜都失眠,議定的方針是:打獵的不怕豹狼多,不為得賞錢,單為給這方民除害,也要紮下來打幾天。

二日辭了戶主後,他們便布成個扇形向老梢林裏巡尋去。他們使的是老式長筒撒子槍,裝一槍砂錠和引藥須用半袋煙時間,故而三人不可離太遠,以便急難時相互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