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後,我常常地想起他,就常常地發遺憾。父親要是有文化,他能成一個文學家;父親要是搞革新,他能成一個發明家。但他卻在沙圪墶草林裏磨盡了全部的靈性和生命。

三邊有三寶:鹹鹽、皮毛、甜甘草。鹽湖屬國有,皮毛歸畜主,隻有遍布坡峁的野甘草,才屬於每一個掘挖者。在人人皆能的挖甘草行當中,父親贏得了“挖草王子”的美名,甚而至於有謠雲:“買皮張,尋殺房;挖甘草,問老喬。”

挖甘草有些名堂在。地朝陽、背陰、坡度、土質有差異,藥材根莖粗細品質就不同。草秧高矮豐槁葉色深淺有區別,下麵的串根走向主根粗壯長短必相異。父親挖甘草的工夫,達到三五鍁下去見郎頭(甘草主根頭)。比循串根找郎頭挖法者省去十之八成的力氣和工夫。同在一麵坡,一個工日挖下來,他挖的數量能超過十來個後生的。而且都是上品貨。挖手們當場看他挖,見他不衝秧子下麵去下鍁,而是向左近的空地挖。不幾下,就找到串根亂扯的郎頭了。眾人問:憑什麼?父親說:靠端詳。他是憑經驗?還是有秘而不宣的絕招呢?他沒傳下來,誰也不知道。

父親壯年時,家鄉一帶人煙少,鼠害鬧得十分凶。廣種薄收的糧顆未開鐮,鼠就大肆搶秋了。趕到割倒,碼好,再運回禾場開連枷就發現大宗大批的空穗頭。莊稼人個個認識到要從老鼠窩裏去奪糧。父親用一把耗箭子,創出響名十裏的威風。

紮老鼠倉的人,把他的功夫越傳越神奇。以至有一日,一個鄉紳跑到現場要和我父親打把賭。說:“你能三耗箭紮出一窩倉,我輸你一塊袁大頭(1元銀洋)。要是紮不出,你輸我什麼呢?”父親笑一笑,接過銀元看了看,說:“我兩箭子紮出呢?”那人又摸出一塊錢,說:“那就輸你兩塊錢。”父親說:“我兩耗箭紮不出一窩倉,這騸驢條子輸給你。”周圍人驚呼:財主太占便宜了,要是紮手紮贏了,財主該輸10塊錢!鄉紳潮紅了臉,笑著答:“沒問題。他要兩耗箭紮出來,我輸給他10塊錢。”眾人齊吼一聲:“好!”父親扼了旱煙鍋,四下裏端詳了一陣子,抬腳向左走幾步,提起耗箭子,“噌”地一下紮下去,隻聽“滋”的一聲響,父親紅著麵,輕輕拔出箭頭來,就見箭耳了,掛著兩綹糜穗子。鄉紳奔過去,接過耗箭子,在那一箭周圍戳幾下,挖出虛土後,果真是一窩紅糜子倉,圍觀的人一哇聲喊:“贏了!”那鄉紳也體麵,捏捏我父親的臂拐說:“果真名不虛傳呀!”當下把錢數給了他。我家使了20餘年的跌角牛,就是用那錢買得的。

父親一生沒掙下什麼大家業,但他活得自信,灑脫,有色彩。

他一生愛狩獵。年輕時夥著幾個土槍手,鑽山旮旯穿梢林,圍捕狐狸打黃羊,也遭遇狼群和野豬。他喜歡風餐露宿緊張刺激的不規則生活。說在山洞裏攏火吃野豬肉,和槍手們輪著睡一覺,喝泉水攀絕岩,掏狼羔子宰老狼,追獵物鬥猛獸那些活,比喝酒看戲都過癮。在他的睡夢裏,都常常是雲山霧水金戈鐵馬的情狀。

舉家遷到平川後,沒條件捕獵大野獸,他就獵滿灘亂奔的野兔和春秋遷徙的大馬雁。冬雪蓋地後,就挽索扣套野鴿子和百靈子。他獵這些鳥獸的法子特別又見效,不少人都依樣畫葫蘆地學。天主教堂一個管事人,跟他跑了十多天,之後隻說槍手腿太快,眼太尖,又說打兔子逮雁苦太重,也就自暴自棄了。父親也便說,好睡不離炕,怕苦不打山。

舊曆年來到了,村裏戶戶貼窗花。父親那一雙十指結繭的粗手,能畫出花鳥魚蟲,吉祥喜慶,人仙故事的百樣花色來,一道莊裏爭搶著貼。草芽顯綠春陽和暖時,父親綁紮繪製的丈把幅麵陰陽八卦圖大風箏,升到天空後,隻能望到一個點,驚動得滿村鄉親們,停下手裏所有的活,仰脖子遙望蒼穹那個點,感慨神往得不得了。

長大後,我常想,從未隨師的父親,居然幾乎粗通了鄉間遇到的所有工匠活,土、木、磚、石、泥匠活,樣樣做出來,竟還能得行家一個“好”。純屬文盲的他,粗通中國曆史沿革史和重要曆史人物的野史,三國的、水滸的、東周列國的、春秋戰國的、說嶽說唐征東征西的,當然還有唐僧取經的。應當說他的智商屬上乘。

父親老時更超然。揣個旱煙袋,背隻柴草筐,就在沙穀野灘裏捱一天。暮日接地時,一座沙丘頂,一點披了金輝的影,那是他獨守高處閱人寰,靜靜地,蹲到夜影子罩住天和地。

他歿時活到八十一,九九歸一的八十一。

《金秋》199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