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是我十分敬重的一個人。

第一次見他是我們全家遷內蒙古,租種他們家一塊地。那還是在解放前,因為他行醫,村人們呼之高先生。一日一夥土匪搶了我家一塊鹽肉、半口袋黃米,次日又原物送回來。說:他們不知道我們是高先生至親。還說:冒犯冒犯。那年我7歲,兵荒馬亂的見生人就鑽莊稼林,而二舅,是讓土匪都懼怕的人。他的威勢有多大?

二次見他是我們返原籍,而且新中國成立了,我上到小學三年級。二舅騎一匹大黃騾子到我家。鄰居們都誇那騾子:沒見過那麼好的走!那一次二舅帶著洋煙槍,和我父親躺在後炕過煙癮,把我喊前去,照中我的鼻窟窿給我噴了一口煙,見我急咳嗽,繼而眼淚蹦蹦跳,他就大笑道:這小子細皮嫩肉眼根子軟,倒像一個讀書人。之後他說起地球是圓的而且繞著太陽走的話。他舉起左拳向左旋,伸直右手食指說:你們看,這個指頭是太陽,地球的哪一麵對著它,就是日頭當空照,背著它的那一麵,就是暗無天日的夜。他讓我端起抽煙的燈,置於他左拳右指間。說,這盞燈是月亮,它又繞著地球轉。還說了月是自己沒光的,還說些日食月食什麼的話。當我把燈盞放下後,想到世間萬物的奇妙,想到人生裏程的遙遠,想到二舅真有大學問。

最後一次見二舅,是我考上大學後,要奔千裏之外去求前程。母親說:去看一看你二舅。也和他討一點盤纏錢。

近十年沒見二舅了,我心裏確想見見他。況且考上大學了,該向他去報個喜。我隻身步行一整天,摸黑到了二舅家。

二舅正好在家裏,聽說我考上大學了,高興得臉麵都紅了。連聲道:好小子,有出息!給你喬家爭氣了,也給舅家爭光了!不等我開口,就說:上學的路費舅給你,隻要你上進,舅會全力幫助你。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第一次留意了二舅的形象和境況。他的個兒很矮而且又很瘦。一張三角臉,皺紋亂布著。一頂白布帽,一身黑布衣,一雙半舊遍納鞋。當然他有一雙顯露智慧的眼睛,還有一隻年代久遠的藥箱。黃騾子早就老死了,他騎一輛自行車,在公社醫院做編製之外的醫生。妗子一生操家務,表兄表姐們都在隊裏賺工分。

我看出,二舅家日子並不富,卻給我帶了60元。老實說,我長到19歲,還未摸過那麼多錢,上高中的夥食費,每月隻有8塊錢。末了我想到:一定要爭氣,不能虧了二舅的心。

1967年,我等待畢業分配時,家裏來信說:二舅去世了。是被造反派整死的,是年二舅66歲。

二舅一生很艱辛。由於家道貧,6歲就給人家去放驢,成了個小小的攬工漢。他生性心細膽大又精幹,很得主家的喜歡。主家說:這麼一個機靈娃,窩在那窮家裏屈壞了。我替你找賀神甫說一聲,到天主堂去念書吧。賀神甫是主家親表弟,聽他如此這般說,就同意收二舅到教會學校念書,同時再幫神甫、修母做些雜務活。算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

這是他人生轉機處。那時的天主教,比國民政府好得多。學校講經文、傳教義,但也倡仁愛,獎勤奮。二舅在這裏,很快脫穎而出了,他接連跳了三次級,還是全班第一名。在對神甫、修母的服務中,顯出勤快、幹練、坦誠、正直又寵辱不驚的品行。賀神甫不止一次說:他是一塊做神甫的料。他在那學堂畢業後,就留校改做先生了。

隻是再後來,教區的主教在他那裏住堂了,那是一個心胸狹小,對人刻薄的人。二舅看得寒了心,找借口辭了學校的職,那一年他16歲。

在那一帶方圓裏,二舅已經有點名,一家藥鋪聘他去,先做記賬員,很快改做二總管。他在沒有童年的青春季悟出了醫道與人世的關係,全神心投入了學醫。不過兩整年,他就坐堂門診了。

二舅讀過一點孔孟,沒聽說研究過老莊卻很得無為和淡泊的要領。在塞外荒僻的棲居地,他尊崇“醜妻,近地,糜子窖”為三寶的老鄉俗,不扔耕耘積糧的稼事,不步職業為醫的路,而且決不娶美妻。他19歲成家時,已是遠近有名的郎中,但究其根底,卻仍是個精當農活的莊戶主。

幾十年的人生路,他是以強出名的。但他尊重他人,清白做人,更是公道處事的。他並不貪財,沒有賺下大家業,劃定成分時,他屬自食其力的中農。

“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戴上“反動權威”、“漏劃地主”、“階級敵人”的帽子。群眾批判時,他低不下那顆自尊的頭。結果是屢屢被暴打,以致腎髒被打壞,接著膀胱潰爛了。他終於沒治好自己的病,帶著渺茫和無奈,長歎一聲歸去了。

《金秋》199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