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一個多年擺弄文房四寶的墨客,對那書道內裏的意趣,都顯著執著迷戀的追求。如其不然,何以有一程一程、千程萬程永無止處的攀行者?何以有數年、數十年以至一生的弄筆人?
我是年幼愛起字來的。在那個邊遠冷寞的塞外小荒村,來了位公派的劉先生。他一手握粉筆,一手執柳鞭,把我們那裏的野小子、匪女子都吆進教堂改建的教室裏。我因不安分挨了不少柳鞭,心裏恨他是自然的。不想有一日,他登上梯子在教堂的闊額上寫下一片盆口大的鬥筆字,院裏圍觀的人,無不嘖嘖發讚聲。我仰首望那字,是“眾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樹木長滿山,不靠天吃飯”一類話。字是個個四棱見方、筆筆端正整齊的,內含那莊肅,就攫我心顆兒一陣懸,仿佛駕了一片雲,一飄一忽往起騰。
從此我泯了恨他的心,真心誠意尊敬他,備齊墨筆紙硯一應物,跟他學起大楷來。那時節,我心裏萌發出的誌願是:長大當先生,把盆大的毛筆字寫在教室麵額上。
進城上中學,愛字也就升了級。縣城有位寫顏體的黃先生,能寫出人體大的標語字。功夫確是極深。至今回首看,也有望塵莫及之感。他在縣石印社做繕寫,是個職業書寫者。那時候我就想,將來定要做個專業繕寫員。中學六年裏,我學真草隸篆各種體。下了大工夫,成色也到了能給縣級大會寫會標、獎狀的水平。
上大學讀了機械係,分配工作後,做過技術員,中學教員,專業劇本創作員;後來又搞烈士史料、黨的組織史資料的編輯。然而幾十年,總有一件事,從未和我分過手,那便是寫毛筆字。盡管已不是為了“當先生”,把盆口大的字寫在教室麵額上,也不是為做一名專業繕寫員,把碗大、鬥大、人體大的字寫在紙欄、粉壁、城牆上,而僅是單單為了情趣。沉溺書道那魅力。
門戶卻是常易的。好長一陣子隻愛王羲之。那俊、那秀、那飄逸,仙界般地吸引我。得到他的什麼字,十番八遍地臨摹。後來又愛歐陽詢。那險、那勁、那奇麗,斧嶽神峰崢嶸出,就又頂禮膜拜地學。再後來又轉愛了顏、魏,那恢弘的氣勢,渾厚的筆力,直讓我覺得那是一座頂天立地的金字塔。王體若能比麗人,歐體若可為奇土,顏、魏就是虯須環目的金剛漢。
也許是圈子繞得太遠,也許是書藝之“智商”太平平,習字40年,建樹卻黯然。然有自得其樂處——追逐的畢竟是魅力,收獲的畢竟是情趣,而且是陶冶情愫,養頤健康的情趣啊!
《陝西老年報》1988.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