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大哥(1 / 1)

大哥是15年前去世的。那年春,我帶一點公事回到家鄉縣。得知他病得很不輕。回去見到給他看病的村醫說,他得的是胃潰瘍,很重了,胃出血並嘔吐鐵褐色的塊狀物。說,趕快領到縣城看。我問他:是不是沒治啦?他極嚴肅地說:不是的!胃潰瘍能治好。大哥的態度更積極,他消瘦得很厲害,雙目卻放著炯炯的光。說:縣裏你的朋友多,你回來大哥的病有救了。

我和大嫂及他的三個兒子作商量。大嫂說治。三個兒子也說治。我說好,三個兒子各拿100元,進城看病再缺的錢,我找朋友來解決。他們也說好。定下次日就起程。我坐班車前麵去聯係住院、食宿一應的事。他們套騾子車把病人送城來。

然而剛散場,他的三子對我說,他窮,一時借不到100元,說隻有老二有點錢。我想一想說,老大老三各50元,老二100元行嗎?他們個個又說行。但又說,他媽手裏有銀元(多年前出嫁女兒的彩禮錢),該拿出來看父親的病。我自然不願問大嫂這件事,而且心裏有些火,衝他們說:別轉這個念頭了,你媽有沒有銀元都一樣,有錢她也該防老了。他們見這狀,便也沒了話,答應按我說的辦。在我催促下,當天把拉病人的車子、牲口都備好,車上還紮好了布篷子。二日我進城,等了兩天不見人。第三日,他的二子進城說,他媽和他們弟兄都認為,進城路太遠,怕病人死在半道上。決定不送縣城了,到鄉裏地段醫院看。我還有什麼話可言?我還有單位管著哩,複踏上了遠離家鄉的路。半年後,家裏來信說,大哥去世了,終年61。

大哥長我15歲。在我最早的記憶裏,他就是個大後生。母親常說我頑皮,說大哥小時懂事,膽小,又愛做活。說這些我連一樣都沒沾上。

但是大哥很愛我。他手巧,加愛好,我小時候在村子裏同夥伴們玩的木猴、石蛋、刀槍、矛子一應的物,比誰的都精致又耐用。那都是大哥勞神費工,修磨彩描製成的。

大哥凡事護著我。但凡我和大我的夥伴打架吃了虧,他都會掄巴掌起腳揍人家,而往往又惹出一些禍。一是人家家長也出來打,就釀成大人廝打的事態。二是遇著敢豁性命的潑皮貨,和你掄棍棒扔石塊砸起來,撕門麵扯衣褲抓起來,後果就難免都掛彩。傷皮肉不花錢能長好,破了的衣服卻難再新。那時候的村民們,誰家緊缺的都是錢。大哥最悔的就是衣褲被扯破。而他為護我,就脫掉上衣甩光膀子打,新舊傷痕就常有。

大哥在村裏,算上是漂亮的後生。每逢正月鬧社火,就被裝成個大女子。漚榆樹皮貼出的假鬢角,馬尾毛梳成的假辮子,粉臉黛眉絳嘴唇,絨花紙花插滿頭,鼻架一副綠墨鏡,脖係一條狐尾巴,紫襖子藍褲子,手提兩方綢帕子,腳蹬一對短高蹺,出步一跳一跳的。我跟社火隊滿村跑為看我的大哥跳,也看三花臉和媒婆子扭。人都說,村裏的大女子小媳婦擁圪墶擠堆跟秧歌隊轉,隻為看比女子還女子的假女子。

我們家裏窮,大哥的親事辦得遲。在他未婚的日子裏,好過的女人還不少。為他的相貌長得好,為他正氣也仁氣。

大哥成婚前,孝順父母,嗬護弟妹,全心全力幫父親撐著一家老小的吃穿和用度。娶妻後,漸次變做了他的家庭的家長和三子二女的父親。妻子的眼裏,他是一個全能的莊稼漢。子女的心中,他是一座溫飽可依的靠山。

鄉野的日月風卷幹蒿一般地快。春秋輪回間,物事滄海桑田地變。大哥的子女,走過男婚女嫁的路,又走上獨立理家的路。然而故鄉的人,思維仍是求生存。一代一代地事五穀,一代一代地戀黃土,一代一代地受窮苦。一次回家我埋怨,兒大女大的大哥,對我們年邁的父母敬孝少(體力支援)。但當時我父母就說他也難。說各家有各家的不如意。

現在回頭看來也真是。大哥做了爺爺後,兒女的兒女也長大,但他們都不能傾其所有去醫父親的病。各家都有各家的難。

今天是,大哥長子的獨子,讀了一些書,眼光自然遼遠些。他考不上大學卻要父母出高額學費去讀省城自費的高校,學費一年一萬餘。他的父母說:兒子要念書,我們能不供?傾其所有願供他。這事我曾經不平過,現在些許悟了點——算是一把革命吧。我想家鄉的事也該和外界接軌了。家鄉的人也該換一種活法了。

《金秋》2002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