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知識分子講矜持。中年知識婦女們,把矜持和自愛、人格、風度以至成熟、建樹連一起。
她是矜持的,得到的好處自然不少,最明顯的效益是多年泰然處之,沒有橫來的是非,沒有滋生閑言碎語。如今成功的矜持統統忘了,能夠記得的倒是因它致的悔。
某一天天很冷,她給女兒買棉鞋。櫃台前麵付錢後,就覺有個時髦姑娘直往她的身上粘。她神領她要做手腳,不屑正眼去看她,隻把錢包拉開膛,讓她看清裏麵隻有角麵票,她就擰轉身子撤去了。那火紅的羽絨服卻讓她給盯上了。
從她妖嫩的手指縫,她發現了一片刃!那是一段爺們兒剃須的刀片,被她折碎了,食指中指間,隻夾指甲蓋大一塊,黑森森的鋒刃,盯著讓人心發毛。她的身段很輕盈,左斜右扭像水蛇鑽,忽地停下來,往一飄逸瀟灑男子身上貼,那隻撚刃的手明顯地往起抬!她的腦子一陣鳴,搶出兩步又停住,喉頭隻像堵塊棉。忽然開竅抓著身邊一位婦女叫:“割包了!”那婦女急得俯身上下緊巡視,發現確沒遭劫後,疑疑惑惑望望她,咕嘟道:“神經病!”轉身急急離開去。她呆呆地僵在那兒,眼見那紅衣服水蛇一般又鑽去,眼見那瀟灑男子帶出哭音疾呼道:“公款呀,一千塊!”
更有一件不忍回首的事。
公共汽車裏,對麵坐著一對很體麵的父與子。父親三十幾,一看就是知識型,英俊出色到讓異性總想多看他。他的兒子兩三歲,極可愛個小寶貝,卻不肯片刻地安靜。他翻身立在椅座上,兩隻手扒著車窗往外望,下巴兒就貼著車窗檔。再看那父親,全神貫注讀著一本什麼書,把身邊的兒子早忘了。
她想提醒他:把小孩子看好啊,可話隻在喉管上上下下跑。
汽車一顛一簸地跳,小臉一驚一乍地樂。忽然一聲尖厲的哭,原來一輛載油鬆樹苗的工具車,超車往前躥過去,小男孩的一隻手,被樹苗擠在車窗玻璃對口間,一串串血珠珠滴下來。
父親的臉上失了血。書也扔掉了,包也不顧了,抱起兒子衝下車,向醫院大門奔去。
她為了那矜持,竟讓一個陌生可愛的孩子去流血,她在車廂裏流起了淚。
隻到第二天,她就強烈地後悔,覺得那失態,太降了人格!
她就認定她的矜持是無可救藥地改不了。
《陝西工人報》1989.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