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一,把豆腐攤擺在一座豪華商場的臀胯下。一杆棗木提秤上下飛,一堆角票、鋼鏰兒在木匣子裏亂蹦,眼瞅著團夥陣容往大壯。我細觀察過,連那起長發虯須粗語蠻相的“太保們”也無意對他下手腳。他的生意紅火又太平。
他有一張討人愛憐的小臉兒,鵝蛋形,嫩麥色,額很寬,頭很尖,一雙大眼睛清清亮亮的,隻那一雙小劍眉,一副線條清晰的唇,顯出幾份男子氣。
我是他的老顧客。
一日忽然想到地問:
“你幾歲?”
他一愣怔,望著我:
“十一啦。”
“那你該去念書呀!”我沒來由帶出一絲怨艾腔。
“念書去?”他操著南方普通話,“我念書,你能幫我發這財?”
他抓起了一把錢,挑釁似地衝我笑。
我望那副明顯黯然下去的眼,心裏一咯噔,覺得那話傷害了他。
以後再見他,他把秤杆翹得高高的,憋紅了臉給我笑。
那日我又去,小攤旁正立著他父親,兩人模樣極像,隻是生活的風雨把他吹打得粗糙皺巴些。
他甜甜地介紹道:
“爸,這位爺爺天天買咱的豆腐吃。”
我心裏猛覺一陣熱。小小年紀的他,倒是個知情知義人。我哪裏天天來買呢,隔三差五地買一次,他卻心裏袒著我。他知道我憐惜他。
“太謝謝您的關照了。謝謝您!”他爸爸連連對著我躬腰,臉笑得開了花一般。
不知為什麼,我對他正色道:
“你這孩子挺聰明,該送他去讀書呀!”
他看一看兒子,臉衝一塊豆腐強笑道:“咳,我看現在的生意人,過得不比別人差。”
“隻怕兒子長大了,會罵你這當爸的。”
“爺爺,你說錯了,我才不罵我爸哩。”那娃撒著嬌,雙手抱住父親的膀。而我一眼看真了:他的眼裏盈著淚!
做父親的覺察他的神態了,用手扳著他的臉兒看。他一擰脖子偏過去,惱聲道:“幹什麼?”
父親長長歎口氣,柔聲道:“小金子,咱們家你是知道的。房租一月二百塊……”
“爸,你別說了!我愛賣豆腐!”他猛拽他爸的胳膊,呼叫道。
唉,小金子……
隔日我又去,遠遠望見我,他一屈身子鑽在貨案下,我到攤點看,錢匣子都大敞著。
我逗他,喊:“沒人了,偷錢喲!”
他不理,也不動。我隻得拍拍他露在外邊的屁股,彎腰把他拉起來。
怎麼了?他竟在滿臉淚痕地吃吃哭!
“小金子,你咋啦?”
“老爺爺,你……不要再買我的豆腐了。”
“為什麼?”
“我爸他,叫我不要再和你搭話。”
……
他拭了淚,悄悄告訴我,他是無錫人,那兒賺錢的太擁擠,去年舉家到這裏,租了兩間舊作坊,做起豆腐買賣來。他爸心腸好,讓媽帶來的前夫女兒去念書,把他留下來照攤點。
“那你媽?”
“是親媽。”
“豆腐攤子非你看?”
“你不知賺錢那難呀!”小金子長長籲口氣,“白天爸整日奔原料,請吃客。不請作坊就倒閉。母親在家拉小磨,理家務。夜裏爸媽做豆腐,夜夜熬到大半夜,我不照攤誰照攤?”
我冷不丁想到一句話:救救孩子!
救救小小的生意人。
《老年報》1988.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