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車,人很多,怨車少,咒人擠的罵聲不絕於耳。今日運氣好,始發站上車時,司機把前門剛好停在我的鼻子前,上車有了座,不受那份擁擠,就沒有那些牢騷。眼睛直瞪著。想自己的事。習以為常的街景,市聲、罵聲,全從身邊淡化去。
一個脆甜稚嫩的童音把我從迷霧之中喚回來:
“爸爸,叔叔阿姨怎麼使勁罵人哩?”
“他們心裏煩。”
“心煩就能老說老說髒話嗎?”
她就在我身後坐,我不由回頭望望她,一個三歲模樣的小女孩,絳紅絨麵小大衣,杏黃人造革小手套,雪白拉毛螺絲兒帽,墨綠高筒兒仿皮靴。一雙圓眼睛,讓你想到清和亮。眼皮兒稍稍向外鼓,睫毛兒微微向上翹,一隻小巧端直的鼻,配上一張粉顏玉滑的臉蛋,就讓你堅信:她準是爺爺奶奶的小心肝,爸爸媽媽的小皇後。
“爸你很累呢!”
“我很累。”
“唉,可憐的爸爸。”
我又返身看她爸,一個知識型的青年人,個子一定很修長,身板卻顯清瘦,他的眼神疲憊,又劇烈咳了好一陣。
“昨夜我說我住奶家吧,你偏要送我去媽那兒,說機關宿舍有暖氣,說奶奶屋裏有寒氣,可你自己陪奶奶,又要來回地接送我,還不會好累好累嗎?”
“我挺好,小心心。”
“你咳嗽,我知道。”
父親又是一陣咳。她就淚眼汪汪的。
她的名字叫心心,真是個有心肝兒的小人兒。
“爸你說,這大樓漂亮吧?”
“不漂亮,沒紅沒綠的。”
“可它閃亮閃亮的!全身都是玻璃哇!”
“爸看呀,小動物的房子呀,怎麼住得那麼高?不害怕摔下來!”
“那不是。”
“就是呢,你有病,沒看清。”
我卻看清了。我想她爸也看得清,那是一排閣子樓,幾孔拱形窗戶口,裏麵自然住著人。
她心裏的世界還太小,隻知小動物才住那樣的小房子。
“爸你看,那個‘中’字很好寫。那個‘水’字我也會。你信吧?”
“你會寫。”
“宋珊不會寫。她把那‘中’字,寫得睡覺呢。中間那長杠,平平畫著呢。”
“珊珊笨。”
“她會唱,還會跳。阿姨說,有的人心靈,有的人手巧,有的人嗓子好,身段兒活,宋珊是嗓子好身段活的人。”
“阿姨說得對。”
“我也會跳會唱吧——”
“你是一個好孩子。”
“那我今天要讓奶奶高興一天吧?”
“是這樣,小心心。”
“奶奶還吃藥,她的病重嗎?”
“她主要是孤獨,夜裏睡不著。”
“我給她唱歌,跳舞,再講猴子吃瓜的故事吧?”
“小心心,就這樣。”
“爸你晚上別接我,我給奶奶拿藥吃。”
“你還小,小心心。”
“不小了,我會拿,阿姨說,好孩子要疼愛大人。”
他們下車了。她從父親懷裏掙下來,自己走,小小的背影移動著,一點兒絳紅轉瞬溶進六彩斑駁的塵寰中。我覺心一空,深知一個純淨的琉璃小世界,在淡化,終逝去。
《西安晚報》198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