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成功,一個吉祥的姓,一個溢彩的名,官也做到廳部級。
他從大山溝裏走出來。身上帶著些山民氣。樸實、膽小而世故。做官便隨和又圓滑。隻憑這一點。他賺得了無價的福。太太平平坐交椅。穩穩當當晉官銜。曆次運動中,都是革命派。就連十年大浩劫,他也未受皮肉之苦,而且一有根正苗紅這個話,一有革命領導幹部這個詞,一有三結合紅色政權這碼事,他就被第一批結合進領導班子裏,職務的檔次,比他原任的副廳部級還硬些。文革機構一撤銷。就明確為正部職。可以說,十一屆三中全會前,涉足仕途幾十年,沒有一件使他覺得遭遇不公的事。
這也不意味,他沒有過失誤的事。
幾十年官位步步高。沒一宗見諸經傳的政績。就證明他是一個平庸的幹部,“文革”中結合早,使他這個曲意謀求太平的官,不得不在一些明顯謬誤的材料上麵畫圈圈。結果不堪回首了。清理冤假錯案時,使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失眠那煎熬。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事,記恨、生厭、泯滅信任以至政策的傾向性,都是有因果相牽的。大批被推去不實之詞的領導人物複出後,離休製度乍施行,剛奔六十的他,就被劃入第一批離職休養的隊伍中。
他極委屈了。委屈以至憋出病。又知成局難易改,又不願為人所側目。匆匆地避居大山老家去。整整半年未露麵。
今去采訪他,我心裏先就欠恭敬。
他老伴把我堵在門口道:“無需你們假關心。他生活得很滋潤。早上跑跑步,做做健身操,上午逛菜場,晚上看彩電,午覺睡起來就奔活動室打麻將,體重增加十多斤。”
聽了這番話,我倒想更快見到他。我覺得他老伴那神氣太差勁。他眼下的作為也夠俗。仿佛要去抬場杠。
跨進活動室,一片喊聲壓過來,把我唬在門首了。
六七八個老頭兒,圍著一張麻將桌,個個鬢頰飛著紅,雙雙眼裏噴著笑。有的揮臂舉著牌,有的提腿跺著足,一哇聲地呼喊:“好!”
原來是,一個老漢手氣好,一把摸成個滿貫和。翻勢過於大,致使三座牌友的撲克點子傾盡不足付輸數。就得個個鑽桌子,腦門上貼條子。
一位帚眉赤麵的,掛笑衝我走過來。我把來意告訴他,采訪函箋交給他。
他就踱回去,從看場座裏揪住一位老者的耳,順勢把他提起來:
“敗將軍,這位同誌找你有公幹!”
那老者腹部高隆,滿臉滑潤溢脂的肉。果然養怡得非常好。他用一雙圓滾滾的手,護著被人抓著的耳,齜著牙,笑罵道:
“強牛筋,快鬆手!”
他接過那函箋看,抬頭向我冷冷道:
“你想搞組《夕照明》?找我怕是登錯了門!”
“別讓同誌掃了興,你不是最愛一句詩:‘老夫喜作黃昏吟?’”一位鶴發童顏的道。
“我的暮年隻是混。無所事事混時辰,沒有什麼光和明。”
成功臉上好平靜,平心論,他長得佛眉慈眼的,縱使吐出冰冷的話,也沒那種森嚴相。我遂息了抬杠的火。說了聲:“您過謙。”
帚眉赤臉的那人道:
“成功這話差遠了。我們雖然下來了,組織上和青年人,仍把我們當財富。難道這幾年,你連自己的經曆都未曾想一想?一點兒小結都未作?哪怕是教訓,剖析給他們,也算咱們的餘熱哩,何況你,成功的經驗還不少。”
眾人臉上斂了笑。個個顯出莊嚴來。我轉頸巡看一圈後,忽想到:眼前這些人,個個不是等閑輩。哪一個的經曆不可寫出一本醒世的書!
“老強說得對,你快去和同誌談,我們還要開戰哩!”
“那好吧,位卑未敢忘憂國。我會盡綿薄之力的。”成功握著那函箋。紙頭瑟瑟抖起來:“這個提綱我留下。我做個文字的準備。明日上午你來吧。”
“要放一顆衛星呀?”
一翁快活地喊了句。全場又是一片笑。
成功的臉紅而複青地變,依是安詳和氣地道:
“我已65歲了。黨齡也有40年。離職休養後,總的感覺是慚愧。在職幾十年,沒做幾件像樣的事。我要告知青年一句話:要麼做個人格獨立敢作敢為的官,要麼幹脆不做官。像我那樣唯唯諾諾隨風順勢大半生,到頭來也落個痛心疾首的遺憾啊。”
他成功得不完美。
我的心隱隱作著疼,想起一句古話:逝去的年華不重來。
《陝西日報》1988.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