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明(1 / 1)

叩開鍾聲的家門,我先為他的身量愣了神。他極矮,又很瘦,穿戴緊身利索得讓人想到歐洲小說裏的老仆人。不俗處是在那雙眼!是那種深邃、銳利,可以洞察對方肺腑的眼。帶著笑意審視你,你也會覺得,有一束穿透性的射線逼過來。

他的名字和簡曆,我是早就知道的。我還作孩提,他就是我們家鄉行署的專員了,童稚的心扉上,他是一個好大的官。連名字都鍍著一抹神秘的彩。後來漸知道,他的理論好,文章出過單行本。能寫一筆漂亮字。長輩人公認:他是家鄉出的第一大才子。又有一個德貌雙全的妻。丈人是我們共和國首屆組閣的部領導。也就為這些,幾十年的政治風雨中,他翻了無數的跟頭。職級三十餘年未擢升。但在家鄉人心裏,總以他為驕傲的。

堪歎首次拜晤他,已在他政事休休的離休後。

我給他遞上介紹信。說,受命寫一組《夕照明》的采訪通訊發專欄。他略一思索頷首道:“組織未忘解甲的老兵吆,我會全力支持的。”

我專注地盯視他,心還是江鴻鵠誌地跑。

聽任他為我斟盈了一杯茶。

他說:“請坐啊。”

當我醒神了,就覺自己失恭了。

“鍾老,我怎好讓您斟茶呢。”

他真誠地笑答道:“以禮待客,傳統美德呀。”忽又注目探問道:“你是哪裏人?”

聽說是同鄉,他的情緒更見好。專專地又開櫥櫃拿出一包稀罕人的大中華。說:“這是專待貴客的。”

年近古稀的他,神思仍敏捷,條理極清晰。我帶的采訪諸款項,頃刻之間順理完。

我很想和他多坐會兒,又苦於沒有新話題。癡癡地抽他的中華煙。木木地喝他的龍井茶。

他卻突兀發問道:

“你對‘要做大事,莫做大官’這句訓言怎理解?”

這話我知道,但從未細究。直感是覺得有點玄:大事和大官,怎能對立呢?

“我悟不出來。很想請教您。”

“咱們一起探討麼。”他露出認真對話的莊嚴,說:

“做大事,做大官,對一個人來說,準備階段的內容很不同。”

他用那雙灼人的眼,把我的全部思維都抓住。

“準備做大事,需要全力以赴地充實,提高,完備自身的我。謀取做大官,則需更精明地洞察,審度,順應客體的他。”

他忽停下來,極認真地打量我。肯定是我的震驚神態幹擾了他!

我趕緊衝他乞諒地頷首帶笑道:

“這見解使我振聾發聵了!”

我是真誠的。他自然一目了然的。

“做大事需要真知識。這個操在自己手。隻要肯下工夫,勞心血,耗體膚,就能一步一步朝前邁,一個一個台階地攀實步。絕沒有往返回旋跌宕的苦。做官也要攢知識,修德行。但更需依賴上司鑒賞、時勢環境給機遇。而且絕難保不隨潮流形勢起起落落地漂。成一番實體大事業,或著書,或立說,或發現,或創造,一是給社會作奉獻,二是身技總一體。鶴浮白雲極天飛,到死也有健翅依。做幾十年官,情況就很不相同。也許能為國為民做點事,也許就枉拿百姓那俸祿。要是弄栽了,連人的靈魂也要丟。至於趴官喪人格,泯自尊的庸祿輩,官場比比皆是的。再說那官印,縱使鬥大帝王璽,還不是個身外物?故而哲賢偉人留下勸諫親友疏官的話。自然他們最清楚,官道永遠無須召,那是條天生擁擠的路。”

我的腦際隆隆響,隻翻騰“俯瞰人生”這句話。

“我說這些話,也許消極些,不會影響你的上進精神吧?”

他見我走神,坦然笑一笑,這麼說。

我隻覺心顆子一陣顫。似一股寒氣溜進去。我委屈地望著他,心裏說:可惜我們同鄉少通心,您把我想得太世俗。

我說:“您該寫篇文章把這觀點擺進去。我想對社會是有益的。”

“一篇文章容不了。我正在醞釀一本人生價值的書。當然對象主要是青少年。他們正在或是將要走到選擇人生的十字口。”

“這正是您說的大事啊!”

“活到70歲,才記起要寫這本書。我覺得,人生太短啦。”

我想了許久,琢磨鍾老這句話。是他覺得人生真諦太難得?還是已感到生命裏程之短促?

我唯有祈盼他長壽。

《西安晚報》1987.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