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秦嶺去,是要尋找一條江的源泉,不屬水文考察,僅僅由於城市嘈雜和煩悶。不過最終沒有得到源泉。源泉在某個山峰,天黑了,風推濕氣而來,我覺凜冽,便退出秦嶺。實際上時間才在十月,鄰居的姑娘,依然穿著薄的衣裙在街上顯示自己的高胸和大腿,然而這裏已經有雪。雪凝在樹根草根,一些滲水的黑色的岩石,竟垂下七長八短的冰淩,我的衣服少了。天是好天,晴得很亮堂,到處都有陽光。到處都有陽光,人對陽光就不注意,不驚歎。陽光鈍化了人對陽光的感覺,但秦嶺的陽光,卻使這種感覺變得銳利如刃。我便是在這裏發現陽光的,一種潔淨的陽光而不是肮髒的陽光。我從秦嶺北坡上山,在秦嶺之巔作短暫休息之後,沿著秦嶺南坡下山。我一直走在那條江的對岸,溯江而行,不知不覺,便步入一個峽穀之中。在這裏,我突然碰見了陽光。秦嶺的陽光與我不期而遇,它撫弄我的觸覺,擦拭我的視覺,通融我的嗅覺,清洗我的味覺,使我茫茫然而陶陶然。我是漸漸醒悟的,醒悟了,我才知道自己站在陽光之中。
讓我閉上眼睛,回歸那裏的陽光吧!因為四周是山,我便沒有看到紅日,但陽光卻活生生暖融融地飄浮著。峽穀是空曠的,岑寂的,它所有的地方都鍍著陽光,或者是,整個峽穀就浸泡在陽光之中。那峰巒將紅日攔擋在它的外麵,躍進峽穀的陽光便削弱了,它不是那種強烈的照射。峽穀的陽光像篩選了一樣均勻,過濾了一樣純淨,錘煉了一樣輕盈。陽光滲透了空氣,我當然是吸進陽光,呼出陽光,咀嚼的仍是陽光。我身不由己地伸手托起陽光,陽光便聚在掌心,我的掌心便汪著黃色的溫暖,它從手指傳向腳底,我便通體透明了。我情不自禁地呐喊,陽光竟牽著聲音飛翔,我看到自己的聲音在峽穀呈作流動的金波,起伏的金帶。城市當然有的是陽光,然而隻要你對峽穀的陽光摸一摸,聽一聽,看一看,嗅一嗅,嚐一嚐,你便知道城市的陽光像抹布和拖把一樣。我忽然想讓所有的朋友到秦嶺走走,讓他們進入峽穀,認識一下這裏的陽光。
遺憾我不是畫家,如果我是,那麼我一定將峽穀的陽光描繪出來。不過我懷疑,即使畫家他能調配那樣的色彩麼?想想那天的藍,想想那寧靜的雲的白,我以為世間便沒有這樣的顏料,它根本不是人能製造的,其如何可以描繪呢?峰巒從高高的白雲藍天滑向江的邊岸,峰巒巨大的斜麵全是陽光,那樣的亮度,隻這峽穀才有,那樣的純度,隻這峽穀才有,它亮而不炫,純而不薄。生長在峰巒的野花,野草,野藤,野樹,枯的枯了,綠的綠著,但眾多的卻是黃的紅的渲染著。我坐在一塊青石上,眺望陽光之中的峰巒,感到樹的爽朗,藤的纏綿,草的清涼,花的柔軟,它們交錯一起,因為陽光而斑斕,因為陽光而融和。
在遠遠的一片鬆林那裏,一群男女在抓雪摔打,嬉鬧之聲如雁如貓,他們是從西安過來的。鬆林將那裏遮得陰暗而沉鬱,一線兩線陽光,從樹枝之間瀉下,黃如金鏈,亮如銅鏡。鬆林附近,是開闊的草地,窄細的江就經過那裏。我驀地發現幾頭牛在草地慢慢遊動,陽光映在牛的脊背。江繞過那些牛,將峽穀清澈的陽光帶到重慶,帶到南京,帶到上海。
讓我閉上眼睛,回歸峽穀的陽光吧,那裏的陽光,是真正的國色天香!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